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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八

  進來的那人,穿一身藍布棉襖,黑布夾褲;脅下挾著一包東西,似乎剛剛打開過,卻又匆匆包好了的。這一包東西看來很有點重量。他一進來,就把朱潤身認為主人,因為朱潤身個子最高,而且此時是朝外站著。

  「唐先生!你是識貨的!你看看,這——這還抵不了三個月的房租麼?」

  那人一邊說,一邊就將他挾著的那包東西鄭重其事地往朱潤身手裡送過去。

  「我不是唐先生。是這位!」

  朱潤身說著用手一指,就懶洋洋地走開了。他忽然作怪地想:要是這人早幾分鐘來打岔,夠多麼好。

  此時賬房老胡也早已進來站在二老闆身邊,當那人轉身朝著二老闆的時候,老胡就說道:

  「二老闆,他就是欠了四個月房租的黃阿祥。他這一包是綢。他要抵作三個月的房租。」

  二老闆還沒回答,那黃阿祥早把那包綢又打開來了;他雙手托著,很鄭重地展開在二老板眼前,請二老闆鑒賞。

  聽說是有人拿綢來抵欠租,朱潤身就踅過來看。

  金福田也走到黃阿祥身邊,本能地伸手過去撚一撚那綢身。這綢是白胚子。在電燈光下,這綢上提的菱形圖案式的花紋特別亮晃晃地耀眼睛。「人造絲——」金福田自言自語地說;忽然他看清了那綢的機頭上的一行字,便愕然朝黃阿祥端詳了一眼,很有權威似的問道:

  「喂!你這綢是哪裡來的?」

  「嗨!哪裡來的麼?」黃阿祥瞪了金福田一眼。「總不是偷來搶來的!」他轉過眼去,恰值朱潤身踅到他眼前來,他就像找得了一位值得告訴那綢的來歷的人,很熱心地接著說道,這綢——是關了門的華光綢廠出的貨,我在那邊做過工。這綢,是今年端陽節後當作工錢發給我們的。廠裡發不出工錢——這一匹,這一匹,作了十八塊錢呢!我一共得了三匹——」

  「哦——十八塊!嘿!這裡不足一匹啊!」

  朱潤身把那綢捏了一把,隨隨便便地說。

  「對了!一匹不到些,剪去了九尺的。喂,先生,光景你是內行,你說我應該作價多少?三個月房租,十五塊——」

  「咄!誰同你講價錢麼!我就是不用這種蹩腳綢!喂,老胡!」

  二老闆怒聲說,卻忘記了老胡就在他肩下,抬起頭去找。「蹩腳綢麼?唐先生!華光廠裡出的貨,這還算是正牌呢!」

  「哎,阿祥!你不要多討沒趣罷!二老闆說不要!你這種綢,二老闆上百箱堆在那裡,希罕你這一點!」

  老胡慌慌張張一邊說,一邊就推著黃阿祥要他走。

  金福田也插身上來唬嚇道:

  「二老闆的市房多著呢!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樣拿了誰也不要的爛東西來抵欠,難道叫二老闆擺舊貨攤麼!去,去!有話跟胡先生說去!」

  黃阿祥似乎呆了一呆。一則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在哪裡見過,二則他暗暗詫異為什麼這位房東唐先生家裡會有那麼多「內行」;黃阿祥自己是綢機上混飯的,他很知道他手裡這種綢再擱一個梅天就會變成「爛東西」,然而無奈七個月前他從廠裡當作工錢領了來時,的確作價十八塊。

  他一時倒沒有了主意。二老闆那種神氣像會吃掉他;金福田和老胡又一邊一個逼住他;那個「內行」的瘦長子又搖著頭在鼻子裡哼。他覺得自己孤立,他又感得了一種被人識破貨色的惶恐。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道:

  「各位先生,我也知道這種綢你們大公館裡不會要的。——可是我沒有別的值錢的東西!……再說,這也是人家當作洋錢發給我的。——胡先生要叫警察來押我出屋子,我——我到哪裡去呢?我的女人又在生病!……」

  「少說廢話!老胡,趕快帶他出去!誰耐煩聽這種廢話!」

  二老闆的神氣好像連老胡都會吃掉了的。

  黃阿祥卻像釘住在那方磚地上一樣,老胡如何拉他得動。並且老胡忽然也覺得這姓黃的並不是來搶來偷,到底不好意思太不客氣。

  「唐先生,」黃阿祥又說,「我住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半年多,向來不欠,這一回是廠關了門,四個月找不到生意——」

  「這不關我的事!——」二老闆還是惡狠狠地,但「事」字音是拉長了,為的二老闆此時突然意識到他自己和這個欠房租的黃阿祥中間還有點特別糾紛,——他自己也欠了姓黃的三個月工錢呢!但這意識,一閃就沒有了,二老闆轉一個身,就搖手厲聲吆喝道:

  「去!去!我沒有那麼多的閒工夫!」

  金福田他們似乎也感到了二老闆所感到的那一點,他們也覺得有點心虛。

  「不去麼?叫警察來!——小王!」

  二老闆突然又轉過身來,面對著黃阿祥了;二老闆的臉色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阿祥,你這人,真不通理!」

  老胡氣吁吁地說,又來拉黃阿祥。老胡猛可地記起這個黃阿祥原來還沒知道「房東唐先生」就是華光綢廠的大股東兼董事長的唐老闆,所以老胡又覺得把欠租的姓黃的轟出去,依然是理直氣壯的一件事。

  癩痢小王和花兒匠老馮也進來了;一邊一個,站在黃阿祥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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