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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七

  在裡邊廳上恭候二老闆來說話的所謂「朱潤翁」,是一個瘦長的將近五十的商人。他名為潤身,從他祖父以來,就做綢緞生意;他本人現在還兼任三家綢緞鋪子的經理。已經停閉的華光織綢廠,他也有一點股份。

  他知道二老闆在前面會客,也無非是債務關係。可是他不很明白那「關係」是二老闆欠人呢,或是人欠二老闆。他也不想弄明白。他這人,本來是隨隨便便的脾氣,他一生遇到過無數次的債務糾紛,但沒有一次他不是辦得拖泥帶水的。這是因為他家三代以來,都是一面替人家「經理」,而一面又獨自有點「營運」,弄得地位關係非常複雜,每逢發生了稍稍重大的債務糾紛時,他在「職務」上或者是代表債主的,然而在「私人」方面他又是直接的或間接的「債戶」。這使他為難得很。他永遠不能弄清他自己的地位。而他久而久之,也就以「不弄清」為不二法門。

  即如現在他恭候著二老闆來談判的一個「糾紛」,也是道地的「朱潤身式」的糾紛。因為他一面在華光織綢廠有一點小股份,他的地位就是「債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綢緞鋪的經理,所以他同時又是自己的「債戶」。

  地位既然這樣尷尬,無怪他在裡邊廳裡等候著二老闆再也不來,一點都不會心焦了。

  他在廳裡慢吞吞地喝著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著梧桐樹上那個很大的老鴉窠,聽著老鴉們做晚課,望著天空的夕照一點一點變淡變灰,——他悠閒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闆終於來了,金福田像「掩護退卻」的「部隊」似的跟在背後。

  二老闆進廳來時,還是一臉的狼狽;但他拿出手帕在臉上一抹,便又像換了一張面具,眉目間飽含著銳氣。

  二老闆讓朱潤身坐在上首,就先開口道:

  「福田兄已經對潤翁說過了罷,我這次回來,耽擱的日子大概不多,過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約潤翁來,我們商量商量華光廠的事情。廠裡停工已經四個月了,登在上海的幾位股東屢次催我回來一趟,他們都說:『既然開工困難,倒不如早點結束,僵在那裡不是辦法。』——呵潤翁,你是綢業,照你看來,明年綢業能不能活動些呢?」

  「難說,難說!」朱潤身沉吟了半晌,只回答這四個字。「上海有一幫綢業的朋友說,『物極必反』,近來綢價已經跌到無可再跌,廠也關了不少,以後出貨不多,綢價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們又說現在所以大跌特跌,無非大家手裡沒有現錢;要現錢,就顧不到虧本,——這也是實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見朱潤身還是沉吟,就插嘴說。「市面上的西施縐,只賣四角六;可是我們廠裡批價也要四角四。這不是虧本生意是什麼!」

  「四角六,也做不開生意。」朱潤身慢吞吞地開口了,左手的中指輕輕敲著茶几邊。「哎,子翁,出貨固然少了,存貨可堆積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麼緞,什麼縐,都攙用了人造絲,不經擱,大家只想快快脫手。」

  「哦——噯!福田,我們廠裡存貨還有多少?」

  「停工的時候點存四百五十三箱,現在還是照舊。」

  「嗨!」

  二老闆歎了這一聲,就不說話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來真像一座山呀!二老闆覺得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見這座山黴了朽了,——因為大部分是人造絲。可是朽爛了的這座山並不給他一條路,卻反壓到他身上來,活埋了他!

  二老闆又歎了一口氣,猛醒過來似的朝朱潤身說道:「為今之計,還是趕快結束。不過,華光廠名下欠出的債,毛算算也有二十萬,真叫人動不來手。——福田兄,是不是,營業項下算來廠裡並不虧,糟就糟在存貨銷不出去。潤翁,我們不妨再跌些價,這四百幾十箱的存貨總得趕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時候碰得不巧。春銷是向來不多的,這年關又作梗;年後的市面真真沒有一點把握!」

  朱潤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樣子說著。

  二老闆卻提高了嗓子再追進一步:

  「難是難的,可是一定得那麼辦了!潤翁,你也是這邊的股東,休戚相關的;——城裡三家最大的綢緞鋪子在你手上,一兩百箱的擔子你總挑得起罷?」

  朱潤身似乎本來就料到二老闆會走這一著,但又似乎不防二老闆竟走這一著,當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錯,他也是華光廠的股東,然而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分量,並且前年華光廠一度假景氣的當兒,股息紅利派過四分,他的本錢也撈回一半光景了。至於那三家大綢緞鋪子呢,卻是他家祖傳的「地盤」,他目前活動的「大本營」,要他為了已經停閉的華光廠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雖然素來是「不弄清主義者」,此時卻也不能不堅決地擁護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老闆們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著下巴,一手就搖了一搖,乾脆地回答道:

  「我這邊三個鋪子裡存貨也是撐得足裡足!」

  「哦——」

  二老闆想不到朱潤身忽然會那麼「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邊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營業主任」的身份來說道:

  「潤翁,廠裡並不虧!存貨提開不說,單算放出去的賬頭,也有十萬光景。潤翁那邊三個鋪子裡是大份,——我記得大約是四萬光景罷!潤翁,這筆賬到底怎樣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幾乎忘了!廠裡是有盈餘的!還有賬頭!」

  二老闆說著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潤身也皺著眉頭苦笑。他心裡想著,「這可來了,討賬!」這十來分鐘裡,先被作為股東——廠家方面的一人,繼而又成為廠家銷貨的對象——客戶,現在則又成為債戶;然而同時他仍被視為執有債權的股東;這樣的變化太多又太快了,他於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別是金福田所說的「四萬光景」的賬頭,不但他得過大大的回傭,並且他手上那三家鋪子的賬簿上實在已經付過三成,可是他那時恰值急用——他也做點標金,就隨隨便便挪借了,到現在還沒歸清;這特別的隱情於是乎又使得他此時只願照舊法門「不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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