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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那少年忙把一切經過說了。老紳董見那少年和老太太立在一處,覺得面容相同,知道必是母子。跟著又向床上瞧看,因為相離很遠,上面的人秀髮蓬鬆,遮得看不清臉兒,就向前湊了兩步,才見床上臥的確是玉枝,正閉目睡著。不由叫道:「正是張家姑娘,一點兒不錯。」

  那老太太還沒聽完少年的話,見老紳董大聲喊叫,忙走過擺手說道:「你別喊,姑娘才睡著,方才已醒了半天,得叫她安靜會兒了,咱們有話上對面屋裡說去。」

  老紳董見這老太太似對玉枝很是關心,覺得毫無瓜葛的人,做此護惜之狀,未免不合情理。但因那老太太的慈祥面目,直不能猜她是虛偽做作。當時就答應著,又向玉枝瞧了一下,見她臉龐似乎瘦了一些,柳眉深鎖,目眶低陷,似乎在睡夢中還忍著痛苦,但尚不甚難看,便隨著那老太太出去,進入對面房內。裡面陳設古雅,多是舊式家具,好像是老太太的住室。老太太坐在椅上,讓老紳董也坐在對面,她的意思似把老紳董當做下人看待。但那和悅態度,使老紳董並不感覺受到輕視。坐下以後,那老太太便把拯救玉枝經過,又說了一遍,和那少年所述大致相同。

  說到末尾,便把語氣著重到她兒子身上,說這也是天緣湊巧,我們少爺常不在家,偏巧那日正給截在家裡,若不是他在家,自己和下人便聽見聲音,也不敢開門。姑娘還得在街上躺半天,那吃大虧了。我們少爺把姑娘救進來,熬到天亮,頂著槍子兒去請大夫,花錢不算什麼,他可費了不少心,盡了不少力。本來看著姑娘那樣嬌俏的人兒,受了這樣重傷,誰能忍心不給想法。可是也得有膽子,換個別人,也許過一兩天才能請到大夫。說完了又轉問老紳董,姑娘多大歲數,家裡有什麼人,她父親姓名職業,都問得很詳細。

  老紳董本來最得意她這闊兄弟,被老太太一問,就誇張起來:「說姑娘父親是柳塘張二爺,誰不知道,他又是財主,又是紳士,跟前只這一個姑娘,才叫千頃地一棵苗。姑娘今年才十七歲,仁恭知禮,別提多麼規矩。就說這回姑娘受傷,也是被她那好心眼兒帶累的。因為我是她的幹姑媽,在鬧亂的前兩天,我跟她父親拌了幾句嘴。她父親只怕我惱了,想尋我去說好話,無奈正害著病,急得別提。姑娘看父親著急,才自告奮勇到我家來,替傳話兒。不想恰巧遇見鬧亂,在半路受了傷,這真叫做夢想不到。本來人家姑娘輕易不出大門,就是出門也有老媽跟著,若不是為安她父親的心,找我說話,萬沒個在晚上獨自出門呀。」

  那老太太聽了點頭,又問老紳董跟張二爺是怎樣的乾親。老紳董聽著,明白她是看自己這樣粗鄙形態,又聽自己把張柳塘說得那樣高貴,卻口口聲聲稱做幹兄弟,覺得太不仿佛,才如此詢問,不由怒氣上沖,大聲說道:「你疑惑我這是信口開河哪,我明白,你看著我這份德行,不信好人會跟我認乾親,我的乾親也不會有高貴人。我痛快告訴你,人家張二爺的身份,比我高萬倍,莫說認乾親,我就上他家去當老媽,他也不要。只為我替張二爺辦了件事情,人家特別厚道,才把我提拔出來,還認我做老大姐。你明白了,就別把我跟人家一概而論。本來差著一天一地呢。」

  老太太聽了笑道:「我可沒這意思,你別瞎猜。聽你說這位張二爺人很好的,他只一個女兒,這幾天必給急壞了。」

  老紳董被她提醒,「哦」了一聲道:「那還用說,我真糊塗,怎還說閒話兒,得趕快給她家裡送信去呀。」

  說著就向外走。那老太太叫道:「你等等兒,我叫人給你雇車。」

  老紳董見她忽然大加優待,頗覺受寵若驚,就道:「不用費心,我走著就去了。」

  老太太道:「坐車不快些,你就等會兒吧。」

  隨向外間屋站著的少年說道:「阿湄,你叫張升去叫輛洋車來。」

  那少年應聲走出,那老太太又向老紳董道:「你不喝碗茶麼。」

  老紳董道:「謝謝,我不喝。」

  那老太太咳嗽一聲道:「你回去跟那張二爺說,姑娘的傷治著很見好,大夫說不會落殘疾。不過暫時能挪動不能,還得問問大夫,你就提我說的。這裡有著空房,姑娘就多住些日,也沒說的,不用忙著搬走,叫病人多吃苦。請他不要客氣,只派人來服伺好了,這兒吃住也全方便。」

  說著向外看看,見那少年正由門外回來,眼珠一轉,很迫促的低聲說道:「姑娘可定過親麼?」

  老紳董聽她問出這句,初未介意,心裡只想姑娘的沒過門丈夫,還在門口呢,不過已經散了,但覺這事不便對外人說。就答道:「還沒定親呢,姑娘歲數還小,也沒遇到合適的主兒。」

  才說到這裡,只聽那少年在外間說道:「車已叫來了。」

  老太太應了一聲道:「我還忘了問你在那裡住。湄兒,你叫張升照車夫要的價兒給他好了。」

  老紳董忙道:「老太太你幹嗎這樣費心,叫我自己給罷。」

  老太太笑道:「小意思,不用客氣,你就快給張二爺送信去吧,回頭有工夫可來,咱們談談。」

  老紳董應著,便走出來,匆匆的直奔大門。那少年叫道:「你忘了提盒了。」

  老紳董「喲」了一聲,回去把提盒提起,到了門外,見小唐正在門外,迎著問道:「怎樣?是麼?」

  老紳董道:「正是我們姑娘,我可得快去送信。這提盒還給你吧。」

  說著便把那提盒放下。隨見一個男僕立在門前放的洋車旁邊,向她說道:「你住在哪兒,告訴車夫,老太太叫給錢。」

  老紳董便把張宅地址說了,車夫討了車價,男僕照數付了。老紳董坐上車,車夫拉起要走,她看看那大門,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向男僕問道:「鬧了半天,我還沒問你家主人貴姓。」

  那男僕答道:「姓江,你說了這麼半天,連姓還不知道啦。」

  老紳董道:「要不怎麼是混蟲呢,差點忘了問,回去跟張二爺說個歸齊,人家一問這家姓什麼,我只好瞪眼兒,那不成了笑話。謝謝你告訴我。」

  說著便叫車夫快拉。

  車夫因討了加倍價兒,居然如數得到,心中高興,腳下有力,跑得飛快。老紳董坐在上面,心中快樂,大有飄飄欲仙之勢,不由做了個俏皮姿勢,把左腿搭在右腿上面。但她向來坐車,和鄉下人有相同的毛病,好似怕從後面下車,不敢向後倚,只有直挺挺坐著,脊背和車椅相距能在尺半有餘。這樣重心便傾向前面,車夫不但拉著費力,而且時有受壓前傾感覺。老紳董再一活動,車夫更吃不住勁,只疑她要從上面跌下來,忙回頭叫道:「你別動啊,怎不靠著後面。」

  老紳董被他一鬧,才把心思收斂,不再想自己得了頭功,見著柳塘面上如何光彩,又把思緒回到玉枝身上,然她所遭遇的如何危險,現在居然不致殘廢,真是天生的福分。要不然一個年輕姑娘,鮮花未開,便成了廢人,永世不能動轉,豈不把人疼死。隨又連想到江家母子,那兒子居然那樣熱心腸,頂著槍子兒給請大夫,趕快醫治,要不然也許耽誤壞了,柳塘可得好好兒謝承人家。又想那老太太面貌太已好看,心性又極慈祥,對玉枝那樣熱心撫護,直如自己兒女一樣,看來世上真有好人。只是她在我臨走時,怎忽然問起姑娘定親的話,莫非有著什麼意思。但轉念又覺未必,也許她是隨口說的閒話。有些老太太,專愛打聽這種閒事。見著少年男子,便要問娶親沒有。見著少女,便要問有主兒沒有。其實一點也不幹她的事。想著車已將到張宅,老紳董指揮他拉到門口,才叫停住。匆匆下車,忙跑了進去,且跑且叫:「二爺在家麼,我來了。」

  柳塘這日病體才覺稍愈,很想出門托人尋覓玉枝,無奈下床試走幾步,仍覺腰腿軟弱不支,只可再歇一日。

  這時家中男僕人大早都給派出去了,太太也回娘家去託付玉枝的事,廂房中只剩柳塘一人。璞玉和他做伴,正在說著閒話,忽聽外面有人叫著進來,璞玉忙走出去看,還未到院中,老紳董已一陣風似的刮入,向璞玉說了聲:「二爺在屋裡麼?道喜道喜。」

  璞玉見她沒來由的同自己道喜,還以為有什麼關係自己的事,正要詢問,老紳董已奔入內室,闖到柳塘近前,叫道:「道喜道喜,找著了,可是我看了,還是准落不了殘疾,你可放心吧。」

  說完就坐在床上,吁吁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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