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
二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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璞玉笑著「呸」了一聲,但也不由得向鏡中瞟了一眼,暗地也吃了一驚。只見鏡中人影,好似不是自己,向來沒有見過自己這等模樣。往日因心境關係,已自覺是個中年人,而且愁眉苦臉,一副孤孀面相,和美字永遠絕緣了,怎今日竟變得這樣?不特驟然年輕了許多,好似回到二十歲以內。而且臉上容光煥發,一團珠光寶氣,和燈光相映,好像原來瘦皺乾燥的皮膚,突然豐滿光潤起來。再加春風喜氣,浪漫面上,舒眉展眼,別成一副新嫁娘氣色。尤其眼珠也似由快樂的泉源增加了水分,顯得水汪汪分外黑亮,射出的光都帶著笑音。口輔也鬆弛了,笑口常開,想要閉攏而不可得。除了這天然變化以外,還有人工化妝。眉兒描得彎如柳葉,頰兒塗得豔似朝霞,朱唇更塗成一撮鮮紅,因為手法精妙,竟微見凸起,好像撮著唇兒,等待接吻似的。 璞玉自有生一來,還未見過自己竟有如此姿色,心裡驚訝:這是我麼?我怎會這樣好看?但我並沒刻意修飾,怎忽然變成大美人似的?想著忽然憶起在起身以前,曾由玉枝代為塗飾,滿腹心事,也未注意,現在可明白那孩子誠心把我打扮成新娘子。同時又看衣服,不但顏色嬌豔,式樣時新,並且使自己初次認識自己身材,竟有這樣豐滿的曲線。璞玉本來只向鏡中略作流盼,但這一盼竟盼住了,凝眸注視,不禁顧影自憐起來。心裡暗叫著:璞玉,璞玉,敢情你竟是這樣風姿!我怎到今天才看出來?幸而沒委屈了你,多謝老天,我居然把這樣的人嫁給警予,在先還只當自己是老醜不堪,除了情義以外,沒什麼可以給他呢!想著不由又向鏡中盯了兩眼,直好似自己愛上自己了。 忽聽旁邊警予笑道:「怎樣?我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璞玉既發現自己的如花容貌,心裡也好似開了朵花,不由得作出個向來未有的嬌態,伸了個懶腰,撇著嘴兒道:「我看不出來。」 警予道:「本來用不著你看,這是我自己看的。」 璞玉向後退一步,手扶床柱,亮了個相兒,嫣然說道:「看呢,由你看。有能為看個通宵,別眨眼兒。」 警予搖頭道:「我沒能為,春宵一刻值千金,這樣虛度了,找誰賠我?再說我也不能專叫眼睛獨享權利,現在該它歇歇兒了。」 璞玉道:「那你就閉上眼。」 警予道:「叫它閉上是不肯的,只有……」 說著就立起瞧看,見房中約亮著五六盞燈,就各處尋覓電門。臺上的、壁上的,全找著了,隨手撚滅,只屋頂的兩盞吊燈,和床頂的一盞紫色小燈,尋不著電門在何處,最後才在床邊鏡臺後面尋著,急忙撚滅。恰巧璞玉也在這時在床欄上尋著一個吊電門,她要試試是否和床頂的燈有關,就用手一按,果然床頂的燈熄了,同時屋頂的燈也被警予熄滅,房中立刻變得漆黑。警予忙摸到床前,璞玉被他的手觸著面部,不由「咯」的一笑。 就在這時,猛聽窗外有人說道:「不許滅燈!這是子孫燈,不能滅的……」 這一聲出於不意,嚇得璞玉心中亂跳,腿下發軟,連警予也驚得神魂出竅,手足無措。這倒並非他二人小膽,凡人在心情蕩漾之際,最怕意外受驚,何況他二人都料著老紳董已走,外面沒人,才說了許多兒女狎昵的言語。如今想不到外面竟還有人,知道私語必然都被聽去,又加了一層羞愧。於是好像膽小的人聽到打雷一樣,都給嚇得神智昏惑,呆住了不知怎好。但外面兒又跟著說道:「你們可快把燈撚起來呀!反正總得留一盞,這是關著子孫的。」 警予這才心神稍定,聽出說話的仍是老紳董,就低聲說道:「你快把床上燈開了,這位老奶奶,只顧了子孫,也不管把養子孫的人嚇死。」 璞玉聽著低呵了一聲:「別亂說!這叫什麼話。」 說著就把床上燈開了,二人對望著,大有哭笑不得之慨。對怔了半晌,警予才坐在床邊,低聲道:「老紳董不是走了,怎麼還在這裡?」 璞玉指著胸口道:「她這一喊,我差點掉了魂兒。這位老奶奶誠心跟我們玩笑,我萬沒想到她還守在外面。」 說著又指著警予道:「都是你,不知哪兒來的那麼些話,叫她聽去,夠多不好意思。」 警予道:「我也沒想到她還在外面啊。咱們不管她,還是睡吧。」 璞玉看了看床頂的燈,搖頭悄語道:「你自己睡,我坐會兒。」 警予道:「那為什麼?」 璞玉指指燈,悄聲道:「你別當外面只有耳朵,說不定窗縫門縫還有眼睛呢!又不許熄這子孫燈。得,你陪我坐一宵吧。」 警予道:「你怎這小心眼兒?」 璞玉推了他一下道:「就算我小心眼兒。你不知道,現在咱們這一成親,已經成了人們的話柄,外面除了老紳董,還許有人,何必給他們嚼說!」 警予道:「我想不會再有別人,就有人我也不怕。咱們這是男女居室,人之大倫。」 璞玉笑道:「我不懂什麼大輪小輪,你只陪我坐一夜。難道四五年都等了,今兒倒……」 警予笑道:「好吧,反正這次總不會再有四五年的等頭兒了。不過咱們也得歇會兒,不能總這樣直挺挺的坐著。」 璞玉道:「那是自然,盡坐著也冷啊。」 說著便叫警予爬上床去,倚欄而坐,掀開被子替他將下身蓋上,把一疊軟枕放在他身後,然後自己也在對面照樣坐好,相對倚枕擁衾,半躺半坐,說些閒話,都已拼著把這夜虛度了。 但是談了一會兒,覺得非常不便。因為相隔太遠,低聲說話聽不清楚,高聲又怕外面聽見。警予受不住這彆扭,就移到對面,和璞玉並肩而坐,共擁一衾。果然談話方便多了。但在衾底的部分,也得了方便,愈移愈近,漸漸那一幅香衾,變成玩戲法人的搭袱,在底下變起戲法來。借這一衾之隔,莫說窗外的人,便是人在房中,也瞧不透裡面。於是二人借著遮蔽,變了幾次手彩,過一會兒竟愈變愈妙,爽性大變活人。不知怎的,只見被子向上提升,身體向下降落,漸漸頭兒落到枕上,被子邊沿也升到枕上,最後竟連兩張人面也隱匿不見。 在床頂紅燈照耀之下,只見床上鋪著兩幅大紅緞被子,卻是鋪得不平,高低起伏,恰像李易安那句「被翻紅浪」的詞,被底有人從上面看去,自然成為一片紅浪,再於上面的「翻」字,卻下得過於香豔。《笑林廣記》上那段「被窩風大」的笑話,或即脫胎於這個「翻」字,而李易安之所以戀愛失敗,也許就因為有怕風的原故。但這時床上的紅浪,卻是很平靜的,因為被底的人,佔據了那狹小的世界,已經十分得趣而又滿足了。至於璞玉的謹防耳目,是否過慮,卻可由窗外的一隻眼證明。那只眼睛是在窗簾所不能遮的形勝地方,由一條微隙向裡面偷覷著,直到床上二人隱身不見,這眼睛才徐徐離開窗戶縫隙,回到老紳董欣悅的面上。她也不顧腰酸腿疼,只自欣然而笑,覺得自己的陪房差使,才算圓滿完成,可以正式報功去,就躡步離開窗下,直奔外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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