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寶山瞪眼張嘴,半晌才道:「真是麼,他怎會沒回去?」

  宋升道:「你看見他麼?」

  寶山不語搖頭,忽見宋升手裡的信,就道:「這信裡不知說什麼,我給交上去吧,大概不用聽回信了。」

  宋升苦笑道:「有回信又往哪兒交他?」

  說著立起道:「我走了,改日再來瞧你。」

  寶山心中惘惘然,雖然不在局中,也頗有樹倒猢猻散,飛鳥如投林之感,就說了聲幾時走過這兒,進來坐坐,先送宋升出門,才自奔了內宅,直向雪蓉臥室窗前走去。方要捶打窗戶,張福正在院中掃地,抬頭看見,忙叫住道:「你要瘋呀?老爺才睡下不大功夫,怎麼吵他?」

  寶山道:「有要緊的信。」

  張福道:「要緊也不成。你快走開!」

  寶山道:「一定要叫醒老爺。他若生氣,我自己承擔。」

  張福呸道:「你是誰的兒子?什麼東西?不走我揍你。」

  寶山心想:我是誰的兒子,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也惟有你最清楚。任你打我,也非叫醒老爺不可,就舉手在窗上捶兩下。

  裡面柳塘因初入夢境,尚未睡酣,聞聲便醒。張福正舉掃帚跑過,要打寶山,柳塘已在窗內發了話,問了聲誰,寶山忙對父親擺手,答應著道:「老爺,是我。」

  柳塘道:「有什麼事?大清早吵我。」

  寶山道:「趙秘書長有信來,宋升才送到的,他說秘書長已趁早車走了。」

  柳塘大叫道:「是麼?他竟走了?快拿信我看。」

  寶山道:「我怎麼遞給您?」

  話方說完,只聽嘩啦一聲,玻璃窗已被柳塘從裡面用煙槍打破一塊,伸出手來,把信抓了進去。他睡眼模糊的,把信拆開,抽出一看,只見箋上寫道:「弟行矣!辛酸衷曲,諒都在洞照之中。事局至此,留也何堪?不行何待?今日束裝,已上征途矣。此行心如槁木死灰,百無系戀。所深戀至歉而不能自已者,惟有我兄耳。與兄相交不過徑月,而衷心之契,有逾總角交期,白頭重過。弟為東西南北之人,半生交遊,何止千百?至遇兄而始驚文章豪俠,並世無儔,刮目覺明,銘心難忘。不知兄見許何若,而弟對兄固已謂一人之交。然孰知判袂匆匆,臨別竟不得登門一叩,自知疏慢萬死。然兄亦知弟若造府辭行,適如自系,將永不得行矣。弟固非一別津門,竟爾終古。津內有兄,足以牽弟魂夢。

  茲後無論五年十年,以至念年,只有機緣,必當北上,與兄盤桓。不止為平原十日之飲,或且依兄不去,至於終老,白頭兩翁,戰詩對酒,老來之樂,或逾少年。此事當必可期,惟須待傷心之跡稍陳耳。尤有所懇,敬祈撥冗代為料理。所受禮品,列有清單,可一一檢還原主。督署中者,即總交軍醫長文公。兄既曾與一面,弟亦有函托之矣。附呈支票一紙,數共四千,系弟北來宦囊所積,祈以五百代致君家僕婢,償其辛勞,慰其殷望,餘者可轉交璞玉,供他夫婦生計。惟請勿道弟名,作為我兄施與也可。已死春蠶,吐絲已為多事,況作繭乎?書不盡意,惟兄憐而諒之。嫂夫人及如嫂前祈代致意,附呈小詩三章,腦亂心枯,不成文理,聊代一箋涕淚,為故人留念而已。弟警予拜!」

  下面另行寫著詩句是:「春雨纖纖夢亦孤,風塵識面落花初。三生舊約疑仙石,十裡眉山幻畫圖。前跡未隨陵穀變,重來曾擬笑啼俱。早知終有分別日,爭及當年不識渠。」

  「歡情愁緒本如煙,何必追思始可憐。小苑只今春九十,蓬山終古路三千。桃花紅憶當年笑,明月新成別處圓。他日異鄉回首望,想到舊淚久應幹。」

  「解脫未能真解脫,纏綿卻是枉纏綿。果應人面殊今昔,失悔花間競後先。始識有情皆是累,可堪無路早尋仙。倚情合共樽前懺,雨散雲飛更幾年。」

  柳塘看了拍著床歎道:「可憐可憐,他真是心碎腸斷。這詩作得亂七八糟,可是真有眼淚。哎呀,他走了,我可怎麼辦哪!咳咳,不錯,自古有情皆是累,我也被情累住了。對璞玉是一種憐恤的情,對警予是朋友的情,結果我受了罪。警予走得好叫我難過,才交上一好友,立時又失去了。」

  柳塘叫著,把雪蓉驚醒,爬起來問什麼事。柳塘歎道:「警予走了。我本想到這一著,可沒想到這麼早。」

  雪蓉愕然道:「是真的麼?他竟走了?這信裡說什麼?」

  柳塘道:「他信裡並沒甚提璞玉,只說捨不得我,其實他是傷透心了。只有一句說到璞玉,是留下四千塊錢,五百給咱家下人,三千五給璞玉夫婦。」

  雪蓉道:「哦,他還留下許多錢麼?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還……真是太愛璞玉!只可惜璞玉承受不著他的愛。在兩年頭裡,他回南的時候,也曾給璞玉留過錢啊!」

  柳塘道:「可不是?警予這是第二次離天津,兩次都是為著璞玉。在他只算把舊事重演一回,前後簡直一點不差。只是那瞎子好似對警予報了仇。以前他因璞玉結識了警予,氣得離家走開。如今警予卻因璞玉又重尋著瞎子,自己悄悄退讓。二年多的時候,來了個循環往復。只是可傷心的,是警予並沒得著璞玉。璞玉在這二年裡也枉過著地獄生活,並未和警予有過一天的廝守,大家都只擔了虛名。」

  雪蓉道:「但是在璞玉一面,可就不一樣了。當初警予走時,瞎子也走了,害得她兩頭不著,才落得神經錯亂,受了無限罪苦。這次警予又走,她自然難免傷心。不過警予就是不走,也仍沒計奈何。她已一心跟著瞎子,對警予的走也不致十分難過。和上次情形不同的,就是瞎子又回來,可以和他白頭到老了。現在又有了警予留下的錢,她夫婦很可以飽暖無憂,真不知瞎子哪兒來的福氣。」

  柳塘搖頭道:「且不要管他們,我還沒睡覺呢,警予既已走了,追不回來,別的事都可緩辦,我且睡覺要緊,睡夠了才有精神辦事。這回善後,很夠麻煩的呢!」

  雪蓉道:「鬧了這麼一陣,你還睡得著麼?」

  柳塘道:「我也怕犯了精神興奮的老毛病。但也只可試著睡,要不然,就得帶八成病。」

  說著就喊道:「寶山,你們靜些,暫且不要打掃院子,也不要說話,有什麼事下半天再說。」

  寶山應了一聲。柳塘又道:「你告訴他們,好生伺候書房裡的那位,叫廚房給預備點心。」

  寶山又應了聲,方才和張福一同退出內院,回到門房。父子二人,講論了一會兒警予的事。

  過了半晌,張福忽向寶山道:「你去看看,書房那位瞎爺醒了沒有?咱們別落包涵。」

  寶山心想:「我上哪裡去看他?」

  就道:「沒醒呢,現在才七點多鐘。方才我在書房窗外走過,裡面還沒一點動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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