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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寶山道:「你真要害人命呀?這可辦不得!被人捉住,就得償命。」

  丁二羊道:「我也是怕償命,所以也覺辦不得。」

  寶山道:「那麼你說了半天,不全是廢話。」

  丁二羊道:「誰說不是廢話?我向來沒害過人,哪有這樣膽量?再說我若真把瞎子害了,一犯了案,璞玉必疑我是我們主人指使的,倒給他們翻了坐,還把主人的名氣敗壞了。除非我真拼出命去,跟瞎子一塊兒跳河,還可以叫璞玉知道我是成全她,外人也可以知道我是報主人的恩,自己做出來的渾事。只是我這條命還值錢呢!主人和璞玉雖待我好,也沒有過命的注兒。」

  說著想了想道:「我看還是依著弟妹的主意,先把瞎子擠羅走了。他一走自然沒臉再回來。璞玉就是著急,我們不替她尋找,也就可以慢慢冷下去,你說是麼?」

  寶山在二羊長談時,已覺奇怪:自從相識以來,他向未這樣按部就班,沉心靜氣的說過話,還暗笑不怨淨蓮說他,果然福至心靈,做了官就有官體了,副官到底和丁二羊不同。但聽到後面,竟又亂起來。忽然說要拼命,忽然又說不值得拼命;忽然說淨蓮主意不好,忽然又說應該照她主意去辦。直是東斧西鑿,叫人聽不出一點准根,就道:「到底怎樣呀?你說了半天廢話,鬧到了兒,還都是白說。本來你弟妹的主意是很對的,她把瞎子的脾氣琢磨透了。因為他以前曾慪氣離開家,所以這次也必能叫他慪氣走開。他走了自然不會再回救濟院。璞玉就是尋他,又上哪裡尋去?除非趙秘書長還托警察廳,遍地訪察,像尋她兒子似的,也許就找回來。可是從我們二爺這裡,就不會叫那麼辦了。」

  丁二羊嘴裡咕嚕著道:「怎麼不會?我看還是准替她找回。憑他們能做輸理的事?再說瞎子若並沒個真正起落兒,我主人也不能做冒失事,璞玉也更不能死心塌地。」

  寶山道:「你說什麼?」

  丁二羊道:「我沒說什麼?咱們走吧,天也快過半夜了。我們總得在天亮以前,叫瞎子走開。」

  寶山道:「好!可是你有些醉了,到時候少說話,只聽我的,留神露出馬腳誤了大事。」

  丁二羊道:「我閉著嘴麼?」

  寶山道:「你也不用閉嘴,給我幫幫腔就成。」

  說著二人立起提著酒食,走上河坡,一同循著大街走回張宅。

  叫開了門,寶山見開門的是跑上房的小順兒,就叫他自己睡覺。又問:「老爺現在幹什麼?」

  小順說:「還在二姨太太屋裡抽煙。」

  說完自己走了。寶山和丁二羊進了門房,各自脫去長衣。寶山先去弄來一壺熱茶,順便看看院中,只見雪蓉房門窗內燈光猶明,別室俱已熄燈,悄悄走回,到門房向二羊道:「老爺還沒睡,咱們得小心些兒,你別大聲小叫。」

  說著二人就提酒食茶壺,出了門房,一同走進書房外間,摸著黑兒尋著桌子,放下東西。丁二羊問怎麼不亮燈,寶山低聲說:「開了燈怕老爺出來看見,好在瞎子也不會知道咱們是老鼠會親。」

  說著就到套間門外,側耳偷聽。

  裡面並無鼾聲,卻聞床榻微響,似乎瞎子仍在展轉反側,尚未睡熟。心想這瞎東西睡慣了救濟院的木板床,今日乍得享受這樣溫軟衾褥,怎能不犯擇席的毛病?何況他還有滿腹心事呢?這樣倒省得我驚醒他。想著回到桌旁,和二羊對面坐下,才高聲說道:「二哥,謝謝你請客,咱們也借老爺書房擺擺譜兒。」

  丁二羊道:「你別大聲說話,留神老爺聽見。他這會兒還正抽煙,說不定就許出來。」

  寶山道:「放心吧!我去看過,二姨太太屋裡已經黑了燈了,老爺今兒睡得特別早。二哥你可喝啊,這塊雞腿兒給你。」

  丁二羊道:「我喝呢!你也得乾杯,別只一抿一抿的。」

  說著又道:「老爺今兒怎睡得這麼早呢?往常他半夜得吃兩回點心。有時天亮還出來,叫我們給買東西辦事。今兒可是頭一回。」

  寶山道:「老爺心膩啊!」

  二羊道:「為什麼心膩?他一天多麼大樂子,還有心膩的事。」

  寶山哦了一聲道:「怎麼,你難道不知道?不就為璞玉的事麼?」

  二羊道:「璞玉的事我自然知道。不過那應該趙秘書長心膩,幹老爺什麼事?」

  寶山道:「你真糊塗!老爺不是一手經管的中間人麼?這一來他覺得對不住趙秘書長。趙秘書長又要走了,老爺失去個好朋友,怎不難過?再說老爺費了許多力,從趙家窯救出璞玉,本指望成全她,跟趙秘書長白頭到老,榮華富貴,如今眼看她又要重去受窮受苦,這場好事算白做了,心裡豈不怪沒趣兒的?」

  二羊歎氣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大概璞玉天生是受罪受苦的命,永世不能翻身,才從火坑裡逃出來,眼看一步升天,嫁做秘書長太太,逍遙快樂,抵補她以前受的苦楚了。哪知一轉眼竟從天上跌下來,又落進地獄,以後跟著瞎男人,還會有好日子過……」

  說到這裡,寶山忽噓了一聲道:「矮點弦兒。那瞎子在屋裡睡,留神他聽見。」

  二羊故作不知道:「是麼?怎老爺單把他放在這裡,也不嫌髒?」

  寶山道:「這也是沖著璞玉啊!若不關著璞玉,他想進門也難。」

  說著歎息一聲,又道:「看起來,人的運氣,真也奇怪。璞玉早晨還是秘書長的未婚妻,到晚上竟變成叫化子老婆了,真是可憐!她這一世算是完了。璞玉這人倒是太已賢慧,寧可拋了後半世的榮華富貴,情願跟瞎子去受罪,不知道她心裡是什麼滋味?若是我,就得另打算一下。莫說趙秘書長對她的情義,惦記了五六年,當初肯為她拋棄前程,回南邊去,到現在又為惦記著回北方來,簡直心意比鐵還堅,連說書唱戲都少見這樣癡心的人。璞玉的心也不是石頭的,如今眼看著將到一處,得如他的心願,竟然又給拆開了,心裡怎能不難過?只為璞玉性情剛強,不肯做沒理的事。瞎子是她本夫,既然遇見,就得重跟他過,心裡任怎麼難過也得忍著。」

  丁二羊道:「真也難為她能忍,眼睜睜的離開情人,去跟殘廢的堵心丸過日子,這跤真摔得夠重,換個人准得摔死。」

  寶山道:「是啊!璞玉也未必能活得長。你想想趙秘書長把婚禮預備得多麼熱鬧,新房還是王督軍送的,聽說裡面家具就值一兩萬。督軍老太太又要認璞玉作為乾女兒。到結婚那一天,大概連大總統也得來應酬,那是什麼樣的風光!璞玉能過那麼一天,這一世就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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