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寶山先把禮物送到門外,叫本宅車夫把嶄新的包車拉出去,又另雇了一輛散車,把禮物放上,寶山又進內宅去請柳塘。柳塘已穿好衣服,正在書房找尋,找出了幾十年前用的大木頭名戳,現用大張紅紙蘸墨印了一張,和當年翰林大名刺差不多少。另尋了個手本夾子,把新印的名帖裝上。好在他家是官宦人家,這類官場遺跡,尚有留存。但今日作這用途,恐怕他們做官的上輩子,當年夢想不到呢!

  當下柳塘交代給寶山,就一同出門上車。柳塘上了自用車,寶山上了禮物車,二人直向橫街而去。柳塘在路上叮囑寶山和車夫,到時必須規矩嚴肅,不許嬉笑。你們若是要笑,先在路上笑夠了。寶山和包車夫聽他這樣一說,倒笑不出來。但走了一會兒,又想到主人以富紳的身份,跑到下等娼窯,去拜個曾閱過千百萬人,至汙極下的老妓,這真是自古人以來未嘗有過的事。一位老爺,跟一個土妓,該怎樣揖讓進退,實在太滑稽了,不用看見,一想就笑斷肚腸,不由又笑起來。柳塘也不再說。

  及至到了橫街子,車向巷裡一揚,就見一排排的土房,望衡對宇,胡同兒窄得勉可容車。這時正在白天三點多鐘,遊人尚少,各家的妓女多在院中,看見柳塘穿著那樣闊綽衣服,坐著那樣漂亮包車,後面車上又堆著許多禮物,這勢派真是巷中向未見過的,都趕出來看。寶山就同一位毛夥打聽老紳董的窯子。果然老紳董在此方赫赫有名,毛夥立刻告訴轉彎路南第二家就是,還跟在車後指點。柳塘的車到門停住,向院裡一看,只有三四個神頭鬼臉的妓女,在院中或立或坐。一個中年毛夥,蹲在牆根吸紙煙,卻不見有年紀太老的妓女。院中的人,一見門外停車,也都看得怔了。這時寶山更不怠慢,從後面車上跳下,直入院中,先從手本夾子裡取出名帖,高舉過頂,揚聲喊道:「拜客——」

  客字拉長了聲音,直走到那毛夥近前,方才打住。向他先道辛苦,又道:「我們主人張二老爺,來拜老紳董,勞駕給通稟一聲。」

  那毛夥翻著白眼,怔了一下才道:「你找我們開窯子的老紳董啊,她正有客,占著手兒呢!」

  寶山一聽,心想這真有趣,主人拜的客,還正在接著客呢。只得先把名帖交給毛夥道:「我們等一會兒,幾時老紳董騰下手兒,您就給回一聲。」

  說完又到柳塘車前,把情由說了。柳塘心想這可倒好,我跑到土窯子蹲門,成了什麼東西,心中十分好笑,但仍繃著臉也點點頭。寶山也會作派,先和車夫把禮物都提入門內,堆在地下,然後回到柳塘身邊,筆管條直的立著。這時院內的人,都看出他們官派十足,妓女們都避回房中,巷內兩端也擠滿了看熱鬧的,但只遙望不敢進前。柳塘看著,自思我裝的哪份兒獨頭蒜?老紳董又正陪著客人打泡,不知幾時才讓我進去。若有個警察過來盤問,我該對他說什麼?

  柳塘正在著急,院內的毛夥已忍不住了,舉大紅名帖,走到近門的一間關閉的房前,敲著窗戶叫道:「喂喂,開窯子的,有人找你。」

  隨聽窗內有破毛竹的聲音罵道:「你瞎了,沒看見我正占著手兒?誰他媽的找我?就是催捐的也得等等兒。」

  那毛夥道:「不是,來的是位老爺。」

  窗內又罵道:「老爺誰的孫子!叫他唬別人,唬我老紳董就是不成!」

  那毛夥道:「不是地面上的,來的老爺坐著包月車,穿得別提多闊,還帶著跟班,下帖拜你。」

  說著又小聲道:「還帶著好些禮物,送給你哪!」

  窗內哦了一聲道:「是麼?我就起來。」

  說完這句,遲了沒半分鐘,忽然窗內吵嚷起來。只聽一個外鄉口音的男子叫道:「俺不走,俺花了錢,沒完就趕俺走,別把俺當老趕。」

  那老紳董聲音說道:「得了,改日再補付你。」

  那外鄉男子道:「這是啥話?你改日再補,俺這會兒怎麼了?不成!俺就是不走!俺花了錢。」

  老紳董大怒道:「滾你娘的,別給臉不要臉!我就要趕你!你不服出去擺個道兒,我在這兒候著。」

  接著房中劈拍噗咚似乎打了交手仗。隨見房門一啟,一個穿藍布短襖頭帶小辮的半裸鄉人,由裡面直跌出來。房中有一個摻白頭發滿臉脂粉的老婆兒,一面探頭向外瞧看,一面用手系著衣鈕。那個鄉下人爬起來,方要再入房中糾纏,但一眼瞧見門外情景,立刻怔住了,既不敢進房,也不敢出門,只得溜到牆根去整理衣服。那個毛夥湊進門裡,和老紳董低聲說話,老紳董也不住由房中向外偷看,神情十分張皇。

  柳塘知道她是看見自己這樣勢派,不知如何接待是好,所以張皇無措。自己也不必等請了,就吩咐寶山一聲,下車直入院中。寶山趕在前面,先走到老紳董房門前,揚聲喊道:「二老爺過來了!」

  那毛夥嚇得由房中跳出,幾乎把寶山撞倒。柳塘向房中一看,果然是開窯子的櫃房,與眾不同,居然地下放著一幾一椅,土炕上也鋪著舊藍花布褥,並不露著炕席。炕頭上還有只小木箱,想是儲藏夜度資之所。牆上貼著兩張畫兒,一張是胖小子抱魚,一張是小上墳的戲出兒。那老紳董立在門內,兩眼黧雞似的,望著柳塘,一手伸在衣襟底下,一手放在背後,好像抓癢,其實是兩手沒安放處。柳塘知道得自己先說話,就抱拳說道:「您是老紳董?我久聞大名,今兒特來拜望。」

  那老紳董張了兩下嘴,才道:「你老是二老爺呀?二老爺屋裡坐,喝碗水兒。」

  柳塘便側著身兒走入房中,立聞一陣黴濕污穢之氣,好似用鐵鍋燒旱蘿蔔,和養蟋蟀罐中放了嚼爛的青豆,蓋了一天,次日開蓋兒聞得的氣味。這氣味便請個西洋科學家加以分析,恐怕也無法定名。但若請一個拉洋車的去,叫他嗅嗅是什麼味兒,他倒能衝口說出又確切又好笑的三字名詞。但這名詞拉車的說之無罪,作小說的寫來有妨,讀者請自參詳,其實不參詳也罷。柳塘只得閉著氣,想要坐在椅上,無奈老紳董殷勤招待,怕椅子太硬,定要他坐在炕上。柳塘只得在炕邊上欠身而坐。老紳董向外叫毛夥道:「高三快沏茶呀!沏我昨兒買的六毛四高末兒。茶碗揀鋸子少的,揩乾淨了。」

  說完才回身坐在椅上,伸手向懷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包半雞牌的紙煙,把整根的遞給柳塘。柳塘看那紙煙都揉搓得成了縐綢,再看看她的手,想想她的身上,就推辭道:「謝謝,我不吸煙。」

  老紳董道:「你老在理兒啊!」

  柳塘道:「我是才吸完,您不要張羅。」

  老紳董道:「既會抽怎麼不抽?」

  說著就要將紙煙向柳塘口中硬塞。柳塘心想若被她的手挨著了嘴,就更不易消毒了,只可接過紙煙,掏出只煙嘴兒插上,以求距離稍遠。老紳董劃火柴替他點上。柳塘勉強吸了一口,覺得辛辣刺喉,只好徐徐噴出來。那老紳董坐在椅上,也把那半支煙插在竹煙嘴上。那竹煙嘴是黑赭色,沾滿污垢。柳塘認得那竹煙嘴起碼也是十五年前的古董。在昔日市上流行一種人頂球牌賤價紙煙,每一盒內附贈一隻竹制煙嘴。

  這種煙斷莊已有十五年以上,她居然還保存當時煙嘴,真是好古有癖,惜物為心,不愧是老紳董。又見她上身穿一件藍色舊羽緞的半大襖,倒是和年歲符合,但下身卻是粉紅地大紅花布的甩腿褲,腳上是大紅洋襪,綠布繡花鞋,好像戲臺上浣花溪彩旦穿的那一雙。尤其褲上斑駁渲染,似乎除了大花朵以外,還印有時花,細看才知是水漬污痕。柳塘看著,忽然想到「昨宵雲雨知多少,曬到斜陽尚未幹」

  那兩句詩,在老紳董這條褲上,起碼應該把昨宵二字,改為十年。隨又聯想到自己所坐的炕沿,正犯著性學上的地名。這地方襟帶水陸,聯絡海空,為兵家所必爭,行軍所必經,自己坐處的上下左右,正同於無定河邊,萊茵岸上。不知有多少枉死的冤魂,浪費的生命,埋藏在下面,不由脊骨生寒,通身發癢,好像有了蝨子臭蟲。心想回家便得入浴,這身好衣服也得急速拋棄,否則恐怕受了精華,變成妖怪,滿屋亂跑亂跳,那可不嚇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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