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柳塘取出五元鈔票道:「你先收了吧。我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那老妓笑了笑道:「好,你去吧,也不必回來了。我倒不是為錢,只叫你知道知道,這裡有高人,想拿我們醒脾不成。」

  柳塘不敢答話,拉著寶山跑出了門外。寶山道:「您瞧多麼倒黴!我早說過,這裡不是您來的地方。」

  柳塘道:「我覺著改扮得不錯了,哪知還叫她們看出不是這裡的花錢客人。」

  寶山道:「你就通身都改扮好了,那兩步走兒,也得叫人看出來。」

  柳塘道:「是啊,人的派頭神氣永遠改不了。就像什麼土匪大賊,無論如何化裝,也逃不開偵探的眼,就是這個原故。」

  寶山心想老爺真會比喻,把自己和賊匪說到一處,就問道:「咱們還看麼?我瞧回去吧。這裡什麼事都會出,若是再叫您受驚,我的包涵可就大了。」

  柳塘道:「不要緊,既來了,就不能白來,總得看個明白,到底有沒那個人。反正這裡不至於殺人打人,我拼出這身衣服,和袋裡的一點錢就是。」

  說完便又挨門考察。

  見有關著房門的便等候一會兒,到開門時,看明不是璞玉,然後再走。毛夥見他們等候,以為是有意花錢,哪知門開後他們倒走了,就破口大駡。柳塘在這地方顯出涵養,充耳不聞。實際也不敢不涵養。及至走到巷端一個院中,見六七間小房俱都開門上簾,只有一間是關著門,門外還有兩個人等候。柳塘想看裡面的人,也過去倚牆而立,暫充擠兌的一員。等了會兒,無意中向旁邊一看,原來在院角還有一間小房戶,格式和其餘一樣,但是有半間被側面房山遮住,只露一個門,旁邊的窗戶卻藏在很窄的小夾道裡。那窗中也有燈光,只是暗而不明。柳塘心想:這裡若也住著妓女,恐怕不易開張,陰山背後,誰也瞧不見啊!不由起了好奇心,就溜了過去。

  到小夾道裡,由小窗戶向內瞧看。只見這房間特別窄小,土炕占了全室四分之三,還沒有雙人床大。地下也只能站立一人,窗沿上也放了一隻小煤油燈,火兒撚得微小如豆,不住跳動。在床上坐著一個女子,一身青布衣服,兩手抱頭,紋絲不動,好似睡著了。但仔細看時,原來兩隻手都掐著太陽穴,閉目合睛,兩眼紅腫,好像桃兒,才知道這妓女正在害眼,不能接客,所以打到冷宮。但聽人說這樣地方,非常殘酷,妓女便是害了絕重的花柳病,仍得掙錢,何以這妓女害眼,便能休息呢?柳塘哪裡知道,這完全由於嫖客,需要與否的問題,這般嫖客好似在花柳毒菌包圍中生活長大,並不懼怕傳染。也並非不怕傳染,而是他們本身,全已飽含毒性,沒有傳染的可能,好似一匹白布放入靛缸,自然染藍了。但這布若本是藍色,顏料濃厚,放入缸中,反許加濃了缸內靛汁的成分。所以若是妓女較為潔白,還許受他們傳染。

  昔日有個外國人,說中國人有二分之一害花柳病,若到這個地方,更要大大吃驚,因為不止百分之百,還有一個人兼害多種病症的呢!這班嫖客,只要看中了一個妓女,即使發現瘡痍滿目,膿血淋漓,也不會退卻。但是面目過於醜陋,或是在面上患有瘡疥,那就破壞了這般人的審美觀念,不願俯就了。這個妓女因為害眼,紅腫怕人,已經失了承恩的資格。尤其因為雙目緊閉,不能看人,也使遊人不願花冤枉錢。大凡世人除了傻子,都覺著自己不錯,即使黑大麻粗,也要關上房門,連照若干日鏡子,勉強在面目上尋出可愛之處。既然自覺可愛,當然別人瞧著也可愛了。

  因此有句俗語,說世界沒一人知道自己的醜,反過來說,也就是自以為美了。譬如有個人自罵自說,瞧我這八開腦袋,簡直氣死印度,不讓黑奴。這好像自知其醜,但是不然。他用的反振筆法,說了這話,希望旁人駁辯,說你這樣漂亮,還說是八開腦袋,我們該是多少開呢?這樣就可從他人口中取供,證明自己可愛。昔日曾見過一個煤黑子,性好冶遊,旁人勸他不要著迷,他說憑我這份德行,窯姐如何看得上眼,我著迷也不成啊!人們就跟他玩笑,說你別屈心,十個姐兒得有九個愛你,只憑你一笑露出滿嘴白牙,就將她迷住了。這煤黑子聽了,以後就常常對著鏡子傻笑,越看白牙越好看,卻忘了那是黑臉襯出來的結果,就死在一笑和白牙上面。固然自古說青樓非言情之地,上等地方,或者還能發現情字的影子;到這下等地方,完全是商業性質,貪婪心情,把遊客當作仇敵看待。若不是有法律限制,恐怕掠奪綁架的事早已發生了。只疑尋覓功夫,尚有未盡,因而至死猶迷。便是在這下級娼窯,無論沒有蘇三花魁,便是有了,也不會作出關王廟贈金,勾欄院還錢的豪舉。

  然而嫖客仍希望能受妓女青眼,得到特別優待,出門時對人誇說某個娘們跟我有勁,就算嫖出了樂兒。說到這裡,又得回到上面的話,凡嫖客都覺自己不錯,都有被妓女垂愛的資格,但最低限度,總以妓女能看得見他們,才能發生愛情。俗語說一見傾心,若是不見,心又何從傾起?這就是房中妓女,只害了發眼的輕症,都比那些染患傷生致命斷子絕孫的重症者,反而沒人領教的原故。柳塘看著,忽見那個妓女又重重掐了額角兩下。柳塘卻明白害眼的人太陽穴多連帶疼痛,知她目疾不輕。

  少時那妓女把手垂下,向坑上摸索著一條汙舊的手帕,去拭眼。在這一霎之間,柳塘已然看出這人雖是非常消瘦,又加雙目紅腫,更顯苦相,但是眉目口鼻的位置,以及皮膚顏色,態度神情,都表示出原來是豐滿豔麗的人。但是殘餘的丰姿,已然無多。妓女更似忘了嫖客是養命的恩主,只看做痛苦的根源,向不發生好感。然而,窯子等級雖有高低,妓女心理難有差異,嫖客身分也分三六九等,但嫖客思想,卻全一樣,都看慣了《玉堂春》《獨佔花魁》等戲,自居為王金龍、賣油郎,日夜孜孜的去尋找蘇三和花魁。說相聲有句話:「古今來隻一個花魁,但是賣油郎卻永遠太多。」

  這般賣油郎,永不悟世上更無花魁。

  柳塘瞧著,心裡想這准是由班子降下來的。但猛然靈機一動,想到雪蓉所述璞玉的容貌和這人頗為相似。又端詳一會兒,雖然不盡符合,但雪蓉所說,是當日在常態生活中的璞玉,現在久受摧殘,花憔柳悴,當然不能一樣。然而究竟是不是她呢?柳塘也不能決定,就打算進去問個明白,先將意思對寶山說了。寶山過去看了看道:「這屋子在陰山背後,又不亮燈,好像不是賣的。咱們先問問泥壺。」

  寶山所說的壺,就指娼窯中的毛夥,別名茶壺。茶壺也有不同的種類。班子裡的茶壺,有的是本班股東,有的是妓女姘夫,有的是妓女父兄,有的是老媽男人,大都收入豐富,衣飾考究,真有穿湖縐面狐皮袍子,跟著唱手趕飯局的。所以昔年有一陣曾擠羅得闊人沒衣服可穿,即使穿成緞袞,也不過跟茶壺比美。茶壺尤其愛穿綺霞緞花絲葛等。當這兩種盛興時代,正經人不大願穿,所以又興了一陣皮面綢裡的衣服,全是受茶壺影響。這種茶壺,名曰磁壺。到三四等的夥計,則需要一條好嗓子,什麼下樓見客,沒屋子多包涵,必須喊得聲如銅鐘,而名曰銅壺。至於那打更坐夜的毛夥,就名日夜壺。這裡的夥計,住在泥房,蹲在土地,故而名為泥壺。

  寶山說完,便招手叫過一個泥壺,指著院角的小屋問道:「這個要多少錢?」

  泥壺看著寶山,搖頭道:「不賣。」

  寶山道:「既在這裡,怎麼不賣?」

  泥壺道:「這是新打班子降下來的,正趕上害眼。等她好了,我們還按頭水人兒,賣門子過兒一塊哪。」

  柳塘知道門子過兒的講解。門子是關門的簡稱,亦即實地工作也。過兒是坐過兒,亦即茶敘的別名。合門子、過兒而言之,就是挑得妓女,入門之後,可以有一壺晴雯嫂子家裡釅茶的享受,三杯飲罷,胯下生風,就可以從容進行一切。但這裡客人多是經濟大家,只要實事求是,並不肯花茶敘的冤錢。但有新人到來,窯主就必把要門子過兒作為一套發賣,以便多賺些錢,兼示限制。就和南美某國的書畫家,借名限制,增加潤例一樣。其實書畫,萬不及土娼應該限制。土娼裡來了新人,若不漲價,難免因萬騎馳驅,鬧成錢樹傾頹。至於畫家(南美的)雖在報上登著求者紛來,戶限為穿,精力漸衰,苦難應付,只得增潤拓以下限制的話,其實也許因為生意冷清,所以想在一件上賺十件的錢,才高抬價格呢。

  且說當時柳塘說道:「好,我就給一塊。寶山,咱們進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