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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走了幾步,雪蓉看看柳塘,抿著嘴兒,似乎要笑,卻沒笑出來,只向前望著道:「呦,來時並沒覺出走許多路,怎竟到了這兒,離月宮還有兩條街呢?你可走得了?」

  柳塘方才本已倦不可支,但自見著雪蓉,喜得神充體健,興致勃發,好似再徒步上趟蒙古,也有餘力。這時聽雪蓉的話,以為她關切自己,但言中微帶著憐其老邁之意,不由掛了倒勁,露出不含糊的態度道:「這點路怎還不能走?可是你病體才好,倒得留神過力,要不,咱們就雇洋車去吧。」

  雪蓉聞言無語,柳塘以為她接受了自己的意見,就招手呼喚洋車,立刻有幾輛車子跑到近前。柳塘方說出月宮地名,雪蓉忽攔住他問道:「上哪兒?」

  柳塘道:「不是上月宮麼?」

  雪蓉笑著一溜秋波,現出嬌癡的神氣道:「月宮?你自己去,我不去。」

  柳塘才說出一句:「方才不是你說的。」

  立刻悟到自己問得太笨了,她本來不會同著我上月宮,方才只是故意作耍。我原已料到她是假惺惺,怎這時又問起她來?於是就只笑了一笑,向她說道:「那麼,咱們換換口味,上玉樓春吃去吧。」

  說完,見雪蓉無話,就吩咐車夫改拉到玉樓春。雪蓉被他讓著,才懶懶的上了車,柳塘也隨著上去。車子走起來,不大工夫,便已到了玉樓春飯莊,二人下車進去。

  這飯莊主人,原是柳塘親戚家的舊廚司,開張時,還借過柳塘一筆錢,隱然有東家身份。所以一進門,從掌櫃到堂倌,都迎頭巴結,一片「二爺」

  呼聲,叫得震耳,由掌櫃親自陪進一間最精緻的雅座。大凡飯館子、戲園子、澡塘子、窯子等,所謂帶「子」字的地方,對於花錢的闊客人,常使出精心細意的巴結,擺出各式各樣的排場,令受者心癢神迷,流連忘返。個中技術,都是經過訓練的。此際,玉樓春的掌櫃,一則要巴結股東,二則見柳塘帶了個少女同來,料定必是風流伴侶,就更加陪貼金,襯托柳塘的高貴身份,把一切優待客人的排場,都擺了出來,做得好似這飯館是柳塘開的。掌櫃奔走伺候,一呼百諾,而且把這雅座,變成家庭風味,先在短榻上替擺上精美煙具,桌上陳列五六種香煙,隨後又送上一隻大水碗,裡面都是削好瓜果梨藕之類,和一盤雜樣的細點心。那掌櫃陪著談了幾句話,又替燒了一筒煙,便很知趣的說了句「二爺請先抽煙,等會兒再聽吩咐」。隨即退了出去。

  雪蓉同柳塘承受這樣招待,先見堂倌們跋來報往,真有些眼花繚亂。她雖然也在飯館做事,但西餐館和舊式大飯莊,風氣迥不相同。她今日初次觀光,才曉得在富貴人家的享受中,有這樣一種境界。又見飯莊中人對柳塘的恭敬情形,雖料到柳塘和這飯莊必有特殊關係,所以如此逢迎,但由柳塘的態度上,也看出他是久慣這樣享受的。回想自己對他的冷淡待遇,恐怕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到的虐待,不由心中好生不得勁兒。及至掌櫃出去,房中更無他人,柳塘就讓她到榻上對面坐,雪蓉赧然的挪了過來。柳塘笑道:「這可太不恭敬,我抽煙得躺下。要不然,你也歪在枕上歇歇兒吧。」

  雪蓉搖頭笑道:「哪有這些客氣?你就抽吧,我不躺。」

  柳塘就先吸了兩口,長了精神,便坐起望著雪蓉道:「你病了幾天,臉上還不覺清減,只是氣色差了些。」

  說著,似有所感地道:「咳,憑你這樣的人,天天和小雛雞、大金牙等人一樣的吃苦受累,怎會不病?我自從聽見你害病的消息,別提多麼惦念。直到我薦的那位大夫看過回來,告訴我說,你的病情不重,才放了心。」

  雪蓉聽著,忽然立起身,低頭說道:「你待我太好了,我簡直不知說什麼是好。從我病好,回月宮上班那一天,就打算見面道謝。可是見著時,我倒不好意思開口,又想,你的好處太大,空口謝一聲,也沒用處,所以……」

  說著,眼兒向柳塘一瞟,微笑著說道:「所以惹得你二爺惱了,再也不上月宮。若不是今兒我在月宮樓上,看見你從下面路過,追了下來,大概永遠也見不著了。」

  隨又嫣然一笑,微彎柳腰,做個鞠躬的姿勢道:「我現在補著謝你吧。可是這樣道謝,怪沒意思的。你治好我的病,又費了許多心,我只一鞠躬,就算報答了麼?」

  柳塘聽她的話,表面雖然平淡,但內裡卻含著無限深情,不由心花怒放,就拉著她的手兒,然後直抒胸臆地道:「你不要冤枉我,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謝,我也沒指望你謝。不過……現在痛快地告訴你吧,我天天上月宮去,就是為你。你卻一直不肯理我,我怎會不難過?所以不願去了。至於謝不謝的話,我向來沒有想到,你別錯會意,把我看成小孩子行事。」

  雪蓉聽了不語,半晌才紅著臉說道:「你說天天上月宮是為著我,到底為我的什麼呢?」

  柳塘聽到這裡,知道已逼到分際,自己正可乘此暢述衷曲,並且闡明戀愛原理,給她以深切的印象。但是柳塘口中已有二十年沒有談情說愛了,不但心思不能靈活的創造香豔的詞句,而且喉嚨中一條談情的道路,也因久斷行跡,似以荊棘叢生,有些梗塞不通。方才想起兩句甜蜜的言語,想向外說,竟在喉嚨內澀住。同時又想這種話,好似宜於一對少年男女,同坐在公園草地上,男子蒼綠年華,西裝筆挺,分頭倍兒亮,吻著豔裝少女的紅唇,說出這樣的活,方才合乎人情天理。若是從自己這樣老頭兒鬍子嘴裡,放出少年情話,未免糟踐了美麗的字眼,而且比郝壽臣反串《雙搖會》的花旦,哇呀呀的嗓音,勉強唱著嬌滴滴的腔調,還要滑稽可笑。

  猶疑一下,才直爽的說出樸實話道:「我從第一次看見你,就覺著你是我向來沒見過的好女子,再也忘不下。現在講究女子職業,做女招待原是憑能力掙錢,並沒什麼不好,只是被一般下流婦女弄糟了。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所以,我看在這樣的地方,會有你這樣的人,已然非常詫異。再看,憑你這樣的人會落到這樣地方,更是說不出的憐惜,所以我就忍不住天天往月宮去,想要向你談談,明白底細,也許能給你想個辦法。無奈你這人,太清高了,我千方百計買通你那位同事小雛雞,請你進房說話,不料你竟錯會了意。也許把我當了壞人,沒說兩句話,就借詞兒躲出去,再不理我。可是你別當我為這個生氣,我不但不生氣,反而更敬重了你,只等機會再同你親近。以後遇著那流氓攪鬧,我恰巧認識地面上官人,輕描淡寫的了結了,這並用不著你感激,我還嫌沒有替你出力。倘若我不認識官人,也要拼著這條命保護你,那時倒可以叫你明白我心……」

  雪蓉聽到這裡,櫻唇忽然動了幾動,似乎要說話,卻只說出個「我」字,便又咽住了。柳塘看著,明白她要說什麼,便笑道:「我還得謝謝你。在我被流氓們震嚇,將要挨打的時節,你曾十分關心我。倘然他們真打我,你一定要救我的,只這一點意思,已值得我為你拼命了。」

  雪蓉聽著,臉兒又紅了,搖了搖頭,衝口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心裡……」

  說著,沉了一沉,面上微現笑影,又搖頭道:「那時我自個兒都顧不過來,還會救你?你別盡說好聽的了。」

  柳塘哈哈笑道:「就算我說錯了。好,咱們書歸正傳。從那天你回家,就氣病了,我得著消息,知道你家境不好,遇著災病必然為難,就小小的盡了一點心。那也不過因為我既知道你害病,又想到你的窮境,就應該盡這責任,而且我多少是個有力量的人,花幾個錢,並不在乎,更用不著你道謝。方才你的話,實在想左了。我所以多日不上月宮去,絕不是嗔著你沒謝我,只為看你的情形,似乎不願意跟我接談,又瞧著小雛雞她們,每人都有個年當貌對的好朋友,我就有些覺悟,自己這年紀已過了時,不配再同你接近。只可自勸自的,趁早退開遠遠兒的,省得討厭,所以不敢上月宮了。可是我心裡仍放不下,每天出來,總是繞彎兒在月宮門外走過一次,瞧瞧那座樓面,想想你在裡面,心裡才好過些。今天想不到叫你看了,還是你追下來先開口叫我,我才敢答應你,否則便在街上走個對面,我還是不敢跟你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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