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四八


  而且夫妻之間,本要愛情為系,莫說我以七尺之身,倚賴妻子生活,本就不該,即使我並不殘廢,能和常人一樣的贍養家庭,若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和自己情愛已斷,也應該早作快刀斬絲之計,萬不能隱忍因循,使雙方多受痛苦。妻子的心,已給了別人,只勉強留住她的身體,有什麼意味?何況我起初本因璞玉深情可感,只得體貼她的心,作這倚賴生活。現在看出她屢次三番的欺騙,而且她的同事小雛雞,把謊話說穿以後,她竟無一語慰我,反又騙我說上餐館,實際又是去會情人。

  這樣看是,她實已厭棄我,更無絲毫情意了。我本是個可厭的人,對她絕無怨恨,只是事到如今,我怎能還在這裡討她的厭?只可仍照舊時主意,自己走開,好叫她得過清靜日子,享受人生應享之福,也補償這幾年被我連累的困苦。他想著主意已定,但一想到孩子,又有些猶疑不忍。怔了一會兒,忽然立起,自語道:「這倒不用我關心,璞玉終不會待錯她親生孩子的。我便不走,對孩子也沒什麼好處。再說璞玉向來眼力甚好,這次在外面結識的情人,必然是個有身分的。我走後,璞玉也許嫁這個人,孩子就得到第二個父親,倒許比跟著我還好呢。」

  他想到這裡,立刻覺得無掛無礙,但終對孩子有著骨肉之情,一想到從此分離,再無見日,也不禁心如刀絞,就出到院中,抱起兩個孩子,撫愛一會兒。又向鄰院一位老太太託付了一聲,言說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托她照看孩子。這本是常有的事,那老太太一點不疑心的答應了,只囑他快些回來。他含糊著說:「去不大工夫,他們的娘也快回來。」

  說完回到房中,向璞玉的梳頭桌上尋著一塊畫眉用的燒了一半的軟木塞,當作筆兒,向牆上寫了幾個大字是:「我去了,永不再回。你從此自由;莫以我為念。」

  底下也沒署個名字,就擲下那軟木塞,揚長出門而去。可憐那兩個孩子,還當他父親是出去給他們買糖果,又哪知是生離死別,在這一眨眼的當兒,就已變成孤兒了。

  再說璞玉在旅館中,和王小二先生纏綿到日落黃昏,兩人把傷心話都說完了,眼淚也流夠了,王小二先生見時已不早,勸她回家。璞玉卻因從此一別,更無見期,覺得戀戀難舍,不忍即行,幾次立起要走都不自主的遲留下來。最後見已到了約定回家時候,實在不能再挨留了,才對王小二先生說了許多珍重的話,才掬著一付破碎的心,實行分別。王小二先生並沒向外送,璞玉也明白他是恐怕被人看見那淚眼愁眉,不好意思,故而把房門作為訣別的界限。

  璞玉走出房外,忽又轉身探進頭兒望著王小二先生,王小二先生錯會她的意思,趕過按著了她的正頸,接了一吻。璞玉倒不是要這最後的安慰,在吻後悄然說道:「你明天一定走麼?」

  王小二先生向房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能等到明天,這間房子,自從你來過以後,已變成傷心之地,我若再住到明天,一定要發狂的,所以一刻也不能再留了,你前腳走我後腳也跑。」

  璞玉木然道:「你也……跑,上哪裡去,來得及麼?」

  王小二先生道:「晚上九點鐘前,還有火車,南去北去都有。我也許先上北京住兩天,再趁通車回南,也許今天就趁南行車一直南下。」

  璞玉道:「你收拾行李,得很大工夫,哪裡趕得及?」

  王小二先生苦笑道:「你想我還有心緒帶這累贅東西,我只空身挾只皮包就走了,這房裡東西,只可送給茶房。」

  璞玉聽了,明白他精神所受打擊過深,連帶怕透了這發生痛苦的地方,急想逃避,覺得既無以留他,更無以慰他。兩人只怔怔的對望了一下,王小二先生揮了揮手,璞玉也點了點頭,都明白這樣黯然相對,徒增苦痛,不如遠行,但口中都沒了說話的力量。璞玉又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的縮身退出,把門從外面掩上。這一扇板門,從此就變成萬重雲山,永遠把他們隔斷了。

  璞玉迷迷惘惘,昏昏沉沉,直不知自己怎麼下的樓,怎麼出的旅館,和怎麼坐上洋車,怎樣回到家裡。直到看見自家的街門,才明白回到家了,急忙收攝心神,下車打發了車子。又在門外站了一下,想要在進門以前,暫且驅除心頭的悲哀,恢復平時的神色,好進去和丈夫見面。她深知丈夫雖然瞽目,但是耳朵好似兼行了眼的職務,照樣能聽出他人心情。而且還有早晨的碴兒,進門就得對他懺悔一切,更是一件難堪的交涉。璞玉一想,便覺發慌,立在門外,遲遲不入。正在這時,忽聽院內有小孩哭了起來,聽著便知是自己的幼子,再忍耐不住了,只得走入院中,便見兩個孩子都在院內凍冷的地上坐著,也沒個人照顧,似乎兩人爭奪一件玩具,大的把小的惹哭了。璞玉忙抱起幼子,問那大兒道:「你們怎麼在院裡凍著,不進屋去,你爸呢?」

  話猶未完,只聽對面南房中的老太太答了話,說道:「大嬸子回來了,你們先生早就出去,托我照管這倆孩子。他臨走只說就回來,到這會還沒影兒。我在院裡看了半天,因為該做飯了,才進屋裡洗菜……」

  璞玉聽說丈夫出門甚久,心中一跳,並沒聽見那老太太絮叨的話,就問道:「他們爸爸幾時出去的,幹什麼去了?」

  那老太太道:「他只說買東西去,吃過午飯不大工夫就走了。」

  璞玉聞言,更自驚詫,只謝了那老太太一句,便抱著小兒,領著大兒,回到房中。

  這時天已黃昏,院內尚有微光,房內已黑得看不見什麼。璞玉一面為丈夫擔心,一面又想著丈夫既出去甚久,當然沒做晚飯,這兩個孩子,還在餓著,便哄著小兒,放在床上,自向桌上摸著了火柴,去點那煤油燈。點上之後,還未及看到牆上,孩子們便鬧起餓來。璞玉因向來兒女飲食,都由丈夫照顧,自己很少經手,這時一看房中沒有現成的飯,孩子們要得又急,現做已來不及,只得仍把孩子抱著一個,領著一個,出去購買。又向院鄰老太太託付一聲,才出門向鄰近街上買了些饅頭熟菜回來,叫孩子在床上吃著。她又上廚房去取熱水,見火爐已然滅了,摸摸爐沿冰冷,明白丈夫必然出門很久。心中思索,他向來未曾拋下孩子,獨自出門,今日不但改了常態,而且去得如此久,這是什麼原故,莫非還是為著早晨的碴兒?

  璞玉想到這裡,心中「轟」的一跳,想到丈夫若是為早晨的事,負氣而出,可就沒有好兒,恐怕他一去不返。但又轉想自己和他已是七八年的夫妻,他又何致如此決絕無情,何況還有兩個孩子?即使我有什麼不好,他也該看個青紅皂白,再作道理,何況我早晨出門時,還許著回來有話細談,他總不致這麼魯莽一走。再說他瞎著眼睛,又能走到哪裡呢?

  璞玉想著,覺得丈夫不致有意外行動,少時便可回來。心中稍寬,就自劈柴生火,但她久已不弄這些事,摸什麼不是什麼,弄得兩手烏黑,兩眼熏得流淚,方才把火生著。煮上了水,就回到房中先向盆中洗了手,卻無意一仰頭兒,瞧見迎面牆上模模糊糊黑了一片,璞玉還以為自己眼光被煙熏得昏花,發生幻影,急忙取了條毛巾,把眼拭了拭,再向牆上看時,果然有兩行大字,寫得濃淡不勻,欹欹斜斜。急忙奔到近前,仔細念了一遍,猛覺自己所最擔心的事,竟而真發生了。頭頂「轟」的一聲,幾乎跌倒,伏在桌上,急得暫時失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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