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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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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揚忙擺手道:「不,不,我曾說過,今天是第一次進這餐館,你沒見這女招待,瞧見我很害羞似的,就因為她在那天相見時節,我一個勁兒稱呼她密斯小姐,今兒忽然被我發現她的本色,才窘得那樣,就是我在那日,也夢想不到她是女招待,所以方才也很吃驚的。」 性揚說完,以為這樣坦白解釋,她必然疑團盡解了。哪知意琴只是微笑,更不言語。性揚被她笑得有些毛咕,忍不住問道:「你不信我的話麼?」 意琴點頭道:「很信,我是笑這女招待性情特別,她作的是正當女子職業,將勞力換取生活,有什麼可羞恥的?再說你只見過她一次,又不是她的舊親老友,使她見了感覺自己墮落,面上難堪,而且……」 說到這裡,門簾一啟,雪蓉又低頭走入,手持刀叉碟匙等物,向桌上擺放,一直並沒抬頭,擺好又出去了。意琴見她出去,便向性揚道:「這人好奇怪,你看她既像害羞,又像和誰慪氣,莫非女招待卻是這個派頭兒,個個冷冰冰的招待客人麼?可是我聽人說女招待的情形卻是兩樣。」 說著又笑道:「哦,我明白了,女招待這個女字,大有講究。大約發明女招待的人是根據電學異性相引的原理,特為著招待男子的。在普通飯店裡伺候人的,或名堂倌,或叫茶房,雖然是男子,卻不稱為男茶房男堂倌。女子幹了這種職業,根據男女平等的道理,也應該叫做茶房堂倌,便是要標新立異,也只叫招待好了,為什麼非得頂上個女字呢?這就為用這女字引誘男子,而且表示這女性的招待,是專招待男性客人的,所以她們並不歡迎女客,這也是電學上同性相拒的原理啊。」 說著見性揚似在好笑,就道:「你不用笑,譬如某處新開了一家飯店,居然在門外標明本店特備男子招待,你看了可會發生興趣?恐怕發生興趣的該是女子了,那種男招待所歡迎的,大約也是異性。因為即使你進去吃一頓,對著同性的男招待的殷勤伺候,未必發生美感,更未必多賞小費,因此男招待就不歡迎男客了,所以這裡的女招待這樣冷冰冰的,我認為完全是對待我,你說是不是?」 性揚聳肩笑道:「我對她們向沒研究,不敢批評,你怎說得這樣清楚呢。」 意琴笑道:「我是聽我哥哥說的。我有個二哥,去年才從大學畢業,是位社會學家,成天的在外邊亂跑,什麼下等地方都去,什麼壞事都幹,自稱是實地調查下級社會狀況,其實是花天酒地,胡作非為。把銀行的存款,整萬的偷提出去調查,今年被家父倒把他的狀況調查明白,幾乎給趕了出去,到現在才好些了。他從女招待初興的時候,就竭力調查,大冬天整日坐在小餐館吃冰淇淋,要不然就是三天裡連看九場同樣片子的電影,後來被一個和他要好的女招待名叫梁玉珍的,假裝懷胎,硬說已經嫁他,要請律師告他遺棄,結果花了一筆錢去。他由梁玉珍一人身上竟對全體女招待都生了惡感,所以常常發表攻擊她們的理論。我覺得有趣兒,不斷逗他講說,才知道女招待的情形,可是沒有實地調查過,所以方才你一提上這裡吃飯我很願意來開眼,並且證明我二哥的話。」 性揚道:「你得到證明了沒有?」 意琴搖頭笑道:「我今兒恐怕沒法證明。」 性揚道:「怎麼呢?」 意琴道:「因為你和這女招待有特別情形,我就看不到她們對待普通客人的真相;二則有我這女子在這裡,她也許厭惡,也許顧忌,自然要矯揉造作,不露出真相來了。」 性揚望著她,皺眉說道:「你的話裡,好像認定我和這女招待有什麼關係似的,這真叫我難過,莫非我方才說的都是謊話麼?」 意琴忙擺手道:「不,不,你這是太多疑了,我不過看這女招待的情形奇怪,才對你說笑話。好,你也不必著急,我再不提她了。」 性揚方欲再說,忽聞簾外唧唧喳喳,低聲說話。不像是雪蓉聲音,音清意切,連叫「姐姐」 似乎有所懇求。另一個女子卻發出較高的聲音笑道:「你真古怪,這是為什麼,又說不出個理兒。也好,我就替你去照管七號,記著麵包不要烤的。」 說完似乎走開。性揚聽著也沒著意,意琴卻低低的「哦」了一聲,又向性揚一笑。這時門簾一啟,又有女招待送進小吃碟子來,但已不是雪蓉,換了個二十多歲,體格健美,平頭正臉的婦人。原來是一號謝璞玉,替代雪蓉前來招待。她和雪蓉的態度卻不同了,舉止大方,神情和藹,擺好了就問:「可要酒不?」 性揚望著意琴,意琴說聲:「啤酒還勉強可以喝點兒。」 性揚就說:「要啤酒,再來瓶檸檬水。」 璞玉這時卻給意琴的議論來了反證,她偏親近女客,冷落男客。當她出去拿來酒水和兩個杯子,在兩人面前各放一隻,一面開著酒瓶,一面向意琴說閒話道:「這兩天乍涼,酒水都不下冰箱了。這啤酒好像越冷越有味道,所以暑天銷得最多。」 意琴點頭應著,璞玉已把酒給二人各倒了半杯,又開了汽水,問性揚道:「先生,你要麼?」 性揚點點頭。璞玉就給他倒上,又向意琴道:「太太要麼?」 意琴被她這一聲叫了個大紅臉,心中甚怒,但又不好發作,只可把頭連搖,似乎借這不要汽水的表示連帶把唐突的稱呼,也搖而遠之。性揚在旁,頗代意琴難堪,自己也有些發窘,但心中卻是飄飄然,另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璞玉看著意琴神色,覺悟失口,心裡非常抱歉,想要更正,又恐越解釋越露痕跡,不由僵在那裡。 璞玉這人原是個中老手,何以弄出這樣錯誤,內中卻有原因。一個人真不能懷著心事,一有心事,神經更難免恍惚。她那唯一知己的客人,就是雪蓉所稱為王小二先生的。那王小二先生,自和她吐露衷曲以後,居然拋棄前程,甘心株守,日日到月宮和她見面,雙方愛情,日漸其深。璞玉雖是有閱歷的女子,又加年歲較長,家累甚重,一顆心早已變成枯木死灰,甘願把終身幸福全部犧牲在她那瞽目丈夫、稚弱兒女身上,對於外務繁華,真是「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了。 然而她本是個情感熱烈的人,只看她肯為殘廢丈夫犧牲就是愛情熱烈的證據。越是自甘寂寞,越足見其熱情,然而這熱情卻是潛伏在內無所表現的。但是她的生活中,已很少人生應享的快樂,對於殘廢丈夫,既然憐恤多於愛情;對於兒女,也只用愛情的一小部分,於是她的情感,就有大部被強制潛伏內心,無從發洩。旁人以為她的心,已變成石頭一樣堅硬。然而誰知竟不是石頭,而是雞卵。雞卵外面雖然有著硬殼,硬殼以內,都是柔軟的物質,只不過在表面上看,很容易當作通體堅硬的石頭罷了。而王小二先生居然攻破了硬殼,達到她柔軟的中心。 於是璞玉的熱烈情感,被他挑動,也就一發而不可制,她對王小二先生纏綿貫注,更非一般自命多情的女子所可及。只看王小二先生因為不忍破壞她的堅貞,將要抱恨遠行,她知道了,感激之下,竟毅然把他挽留住了。然而以他倆感恩知己的深交,自然不能留住便算了事,於是感情越來越厚,歧途越走越遠,漸漸弄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在璞玉並未把自己看重,自覺以蒲柳之姿,遇到這樣風塵知己,莫說獻身相報,無所吝惜,就是以死相酬,也是情願的。但所難只在她那瞽目丈夫,回想當他初成殘廢時,曾勸自己自投生路,不必管他。自己問心不忍,就指天誓日,說定終身誓不相負,才把家庭維持至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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