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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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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中更需要選擇,也不過只是家業貧富,容貌醜俊等實利主義的事,卻不懂男女間還有個最虛空縹緲而又最要緊的「情」字。即如她和唐棣華曾經要好,當然生過委身之想,以後眼界一高,覺得小唐太窮太鄙,不配作自己丈夫,竟毅然決絕,這就是因為中間沒有「情」字維繫,否則怎能那樣恝然於心呢?如今見了謝璞玉和趙靜存的情形,初還納悶,以為謝璞玉一向不濃妝豔抹,也不向人弄姿,人們提到女招待,不說某人貌美,便說某人風騷,卻一向沒人誇讚璞玉的。璞玉在這月宮能作一號,只仗著能力和人緣,而並非仗著姿色。飯座兒也沒有向她追求的。但哪知她更能驚動高人,像趙靜存那樣有身份的人,居然為她害了二年相思,而且那樣低聲下氣,好像倒覺著自己不配愛她似的,這真奇怪!趙靜存既然有錢有勢力,什麼樣的好女人弄不到手? 何以只苦戀著她這沒有豔名的人?還落個蜜糖抹在鼻尖上,聞香不到口呢?再想,璞玉既早知為趙靜存所愛,若是自己也愛他,就乾脆跟他要好,若不愛他,就乾脆給個不理。又為什麼白天見了他濛濛躲躲,夜晚在家又偷著為他流淚呢?雪蓉納悶許久,漸漸悟到愛情的真義,明白趙靜存對於璞玉,根本忘記了自己是個官兒,忘記了璞玉是個女招待,越愛她越不敢猥褻。璞玉對於靜存,也只感念他這個人。 只看璞玉聽靜存說出姓名官職的時候,好像並沒入耳,而且起初央求靜存再不要來,及至靜存說出遠行的話,她倒不許他走了。凡此種種,看似沒有情理,其實都是溺於愛情。又覺得趙靜存雖為璞玉害了二年相思,仿佛很苦,但仔細想來,他也苦得頗有趣味。璞玉方才對靜存那樣無可奈何,千回百轉,再加她每夜哭泣,豈不像很苦惱?可是世上哪還有比被人愛戀再得意的事?何況又愛得這樣淪肌浹髓呢? 雪蓉像剝蕉抽繭似的,把這事細想了一遍,覺得在片刻之間,似長了十年經歷,也似增了十年歲數。漸漸由璞玉想到自己身上,不由起了傷感,以為自己空生了絕美容顏,空度了青春歲月,至今只跟一班俗人打混,並沒得著一個真正知己的人,還不如璞玉那容顏平常的,反倒得了真愛她的知己。現在雖有幾個捧自己的飯座兒,像朱紅眼、李瘸子等人,又怎比得上人家趙靜存那樣人品,那樣真心?何況像朱、李二人,即使他們也是大官,也曾為我相思多年,我也不能真為他們這等醜鬼廢人走心,必得尋個年當貌對的漂亮小夥兒,才能自己得意,旁人喝彩呢。但是,想到自入月宮以來,也曾見過許多西裝革履的裙屐少年,他們那油滑態度,輕薄行為,看著只覺討厭。像那日來的小高兒,穿得何等闊綽,嘴裡吹得多麼響亮,但到吃過了飯,和同來的狐群狗黨讓了半天,誰也掏不出錢來。 大家竟變了臉,互相推諉首先提議請客的責任,結果打起交手仗,歸了工部局。還有那個姓屠的,常自己開著小汽車來吃飯,自稱是軍長的兒子。那天他帶了個少婦同來,好像夫婦似的,進了雅座。自己出入送菜,聽那姓屠的竭力甜言蜜語,哄著那少婦,要借她手上的鑽石戒指。那少婦起初不肯脫,怕被丈夫查出來,但後來被磨不過,仍脫下給了他。這等只是叫人看著寒心,還是好的,另外還有一種想空心思的無賴少年,把女招待當作肥肉,想在我們身上圖謀衣食。就像那個姓汪的,打扮成文明戲小旦的樣兒,臉上的粉夠銅錢厚,說話女聲女氣,不知從哪裡賺了整塊洋錢,來月宮吃飯,單叫我伺候。一見面就用話勾引,作出多少難看樣兒。 他只當我是新出手的雛兒,見不得小白臉。哪知我也愛漂亮小夥,可就是不愛他這種德行的。他連來了幾次,一點也沒有指望。最末一回,竟涎著臉兒,叫我請他,姐姐姑姑的叫得肉麻。我知道要出毛病,急忙躲開,叫璞玉去對付。果然那小子付不出飯錢,被掌櫃的好罵了一頓,才放走了。那小子羞惱成怒,前天在路上向我身上揚土,還說要約人上飯店來攪我。過兩日果然有一群流氓,前來月宮,向我尋事。幸虧璞玉和掌櫃的善於應付,把他們給架弄走了。 由此看來,好像真正規矩少年,都在上學讀書,或是專心作事,不會到這種雜亂地方來,而來的便多是輕薄浮蕩,遊手好閒的惡少了。只看小雛雞那撥掏心窩的洋服客人,哪次來了不把她囉唕得吱呀亂叫?倒是璞玉的趙靜存,真懂知疼知熱,叫人瞧著羡慕。 雪蓉自從由璞玉身上開了第二層知識,明白男女間另有一種維繫力量,既不關乎年齡、地位、金錢,而且也不在乎身體的接近與否,只心坎上的長久溫存,便是超乎一切的享受。她就像是有了心事似的,感覺心靈上的寂寞。日常雖然接觸很多的人,但沒有一個可以告語,沒一個值得親近,不由暗自傷感。只想璞玉不願愛人,倒有個人強要愛她,自己綺年玉貌,又需要有人慰藉,怎麼竟沒一個真愛我的呢?其實,雪蓉並不是沒人兒愛,而且愛她的人很多,如朱紅眼、李瘸子等,豈不都是思慕欲狂,恨不能把性命貢獻?只因雪蓉懸格太高,不肯把他們列入心坎的愛情賬簿中罷了。 又過了幾日,雪蓉見那趙靜存更來得勤了,幾乎早晚兩餐,都在月宮吃用。璞玉也不再避面,每來必在雅座中陪他深談,衣飾漸漸穿得華麗。雪蓉明白她必已改變初心,接受了趙靜存的愛情,看著她好似仍不脫女人浮薄心腸,易受引誘。但仔細一想,趙靜存以前程萬里之身,竟為璞玉輕銷雄飛之志,甘心伴她株守,這種偉大犧牲,璞玉若仍恝然不顧,倒未免太木石無情了。但仔細觀察,璞玉和趙靜存,除了每日在月宮相見以外,並沒有其外秘密形跡,雪蓉更覺佩服,以為這兩人都有些傻氣,只是傻得可敬,平常人萬萬作不到的。雪蓉每見靜存到來,璞玉入室相伴,便似心中忽忽如有所失。 過了幾天,到這一日午前,雪蓉由家中到了月宮,才換上衣服,便見朱紅眼來了,手拿了個粉紅紙包裹的扁方形匣兒。一進雅座,見雪蓉走入,便忙不迭地將紙包打開,露出個玻璃面紙盒兒,指點著道:「這是頂好的化妝品,有這一盒,很夠你妝台之用,你看好麼?」 雪蓉看裡面裝潢也倒很華麗,只是成色太差,三角錢一瓶的香水,二角錢一罐的冷霜,胰子水似的發膏,石炭面似的撲粉,紅土似的胭脂,軟泥樣的唇膏,約有七八種,湊滿了一匣。看看倒也壯觀,若拿去哄一個三家村裡看羊拾糞的女兒,也足能使她感激得以身相報。但雪蓉眼界已高,哪看得上這等東西?就撇嘴兒笑道:「這樣好東西,你留著送別人吧,我不要。」 朱紅眼聽著她說出「好」字,以為真是物美價重,她覺著無以克當,不敢收受了。就更作出大方樣兒道:「好東西才配你用呢。俗語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你怎能不受?」 雪蓉聽他還不識竅兒,居然自鳴得意,心中有氣,就點透他道:「這是多少錢買的?」 朱紅眼伸出一隻手,但把大拇指、食指屈著道:「這個數兒。」 雪蓉哧的一笑道:「你把這東西,送給那種不用脂粉,臉兒自來漂亮的美人吧,我是不敢用的。」 朱紅眼這才有點明白,怔怔地道:「嫌不好麼?」 雪蓉笑道:「好,很好,三塊錢買一堆,還能不好?」 說著又道:「今天的菜單,我看了,都是老頭兒樂,沒一樣費牙齒的,你就來一份,不用換了。」 說完,也不等朱紅眼回答,便走出去,到賬桌前報告了。那管賬先生向她道:「二號才來了兩座兒,你快去看看。」 雪蓉一聽這口氣,便知是無所屬的生座兒,見姊妹都沒在外面,只得前去照料。 走到二號門首,掀簾一看,只見裡面對坐著一雙青年男女。雪蓉一見那女的,方覺面熟,再看那男的,不由更發了怔,同時臉兒烘的一紅,竟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既忘了說話,也忘了向裡走。原來室中男子,正是那日翻車受傷,向雪蓉乞水洗面的呂性揚,而那女子竟是呂性揚所追求的梁意琴。雪蓉那日並不知呂性揚因追求梁意琴而受到她的懲罰,還只當他倆是一雙情侶。這時,只為呂性揚意外來到這裡。自己初識他時,還很被他尊敬,稱以女士小姐,好像把自己當作閨中淑女,如今竟發現是當爐豔姬,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是否鄙薄自己。再想起那日他臨別時,曾有再見之約,但以後並未見他在門口經過,至今一晃兒五六日了。 自己還以為在家時少,每到午前十點,便到月宮來,或者他曾重訪,自己卻未遇見。今日一見他挾著膩友同來,才明白自己傻了。他有這樣的豔侶,如何會把自己放在心裡呢?雪蓉這時是一半羞窘,一半嫉妒,故而怔住。但她還不知呂性揚和梁意琴往昔毫無關聯,近日新結識的一段經過,若知道了,還要加一層駭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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