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七八


  若愚為要懺悔自己的罪惡,便要自掏腰包,給新婦和如蓮兩人合出一個大殯。新婦的母親硬堅持著,非要給自己女兒單出大殯不可。後來費了許多唇舌,才說得她應允,便定了九月十九日,雙駕一齊發引。若愚約集親友,籌備得非常周密,不怕花錢,只求闊綽。到了日期,若愚只教驚寰坐馬車送殯,不許在路上行走,又派許多人衛護著,殯儀好生壯闊。路上看的人,人山人海。大家見殯中有兩個棺材,兩副銘旌,影亭裡又供著兩個少女的影像,都大為驚疑。便有好事的混加揣測,說這陸家的妻妾,素常感情深厚,大太太得病身故,姨太太誓不獨生,也跟著絕粒而死。這些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傳揚出去,立刻大家都知道了,全當作事實,竟而成了一段美談,也不必細表。

  出殯三天以後,若愚見驚寰久居家中,終日睹物思情,煩惱哭泣,知道便是他不出毛病,家居也是不妥。忽然想起個主意,便出自己的名,向江西驚寰的父親處去了一封電報,述說新婦已死,驚寰家居懊喪,身體日弱,醫生勸去轉地療養,驚寰原只中學畢業,因為本地沒有好大學,尚未深造,如今趁這機會可送他到日本去,一半治病,一半求學,如蒙姑丈允許,自己可以擔任送去云云。過幾天接了回電,驚寰的父親對若愚的計劃,竟非常同意,請若愚瞧著辦理。若愚便拿著電報,給老太太看了,老太太雖不願兒子遠離膝下,但又怕他在家裡出了意外,希望出外去可以開闊胸懷,只得忍痛立允。至於驚寰,此際已是萬念灰冷,只求速死,在家出外,全不關心,只由若愚隨意擺佈。

  若愚把家事安置略妥,就辭了姑母,別了夫人,帶著驚寰直赴日本去了。到日本住在東京,白天請教師給他補習日文,夜裡便領他出去各處遊逛。驚寰初到異方,觸目生趣,胸懷漸漸開展,不由把尋死的心就淡了許多。過了三個多月,日文已頗有程度,適值年假將完,若愚就替他在一個高等專門學校報了名,考試居然被取,從此入學讀書。若愚見他已神智如常,不必自己再為陪伴,又過了些日,就托了兩個留日的朋友照應驚寰,又諄囑了許多話,才自乘輪船回津。

  趕到天津,恰值仲春二月,便先到了陸家,見著姑母,報告驚寰在外平安,才自回到自己家裡。夫妻見面,若愚夫人給丈夫置酒接風,歡飲中間,提起陸家的事,夫婦都不勝淒慘。若愚歎道:「天下事居然這樣巧,不能說不是孽冤。兩個絕代的女子,雖都死在驚寰身上,可是間接全死在我手裡。而且我和驚寰,都是以前走了錯路,到後來明白時,卻都已晚了,連個改悔的機會都抓不著。我一向的主意,是寧害了如蓮,必須救驚寰的太太,哪知驚寰的太太沒救成,倒斷送了自己的胞妹。原來一片好心,想不到落這樣結果,我到死也不能心安了。」

  夫人搵淚道:「不談這些吧。論起如蓮的死,我也有一半功勞。我心裡好受麼?不過咱們沒生心害人,問心無愧,也就罷了。」

  若愚這時想起如蓮臨死向自己叫哥哥的情形,十分慘傷,便低頭不語。夫人又道:「明天是清明,你回來還沒祭祖先,索性咱明天出郊掃墓,就帶便祭祭如蓮和表弟婦的墳。」

  若愚答應。

  到次日午飯後,便派人雇了輛馬車,到西鄉去掃墓。又帶著些花圈祭品,夫妻坐著車,才走到西馬路,忽見街上人都塞滿,擁擠不動,馬車只得在人群中奪路而行。猛然又聽眾人齊聲喊:「好。」

  若愚抬頭一看,原來是過紅差,軍警作隊走過,後面綁著兩個犯人,正在鬼叫著唱。若愚見頭前走的犯人,才想起這犯人是與自己同過患難的羅九。暗想這人並非甚壞,怎犯了死罪?又轉想他必是揮霍過度,窮了不守本分,走近路去搶劫,竟把性命送掉。人為財死,果然不錯。不禁暗歎錢真是好東西,有者能生,無者即死。看起來自己雖然富厚,也經不住揮霍,日後該把家財整理整理,不可像以先的不事生產了。想著紅差已經過去,行人盡散,馬車走起來,瞬息出了西關。

  路上雖是黃土漫天,卻不斷的見著紅桃綠柳,點綴出幾分春色。到了何氏祖塋,祭掃已畢,因陸家塋地相離不遠,便教馬車跟著,夫婦自走了去。到了陸家塋地,走進去,見前後兩座新墳,巋然對峙,眼見便是兩個薄命人埋骨之所。當初一個是深閨弱女,翠繞珠圍,一個是北裡名姬,花嬌柳媚,如今都剩了一抔黃土,三尺孤墳。在這無人荒境中,聽那蕭蕭的白楊作語,更不知棺中白骨,已朽到什麼程度,真是餘情猶在人心,玉體已歸塵土,夫婦倆不由都淒然下淚。

  那如蓮的墳,是埋在祖墳圈起後的土地上,驚寰夫人卻埋在二門以外驚寰的正穴裡,預備將來和驚寰拼骨同穴。若愚夫婦為要在如蓮墳上多流連一會,便先到驚寰夫人墳前祭了。若愚夫人跪著默禱了一會,站起來,把一個花圈放在墳頭,才同踏著茸茸細草,走到塋地後面。見如蓮的墳孤立在風中,雖是隔年新墳,也自生了纖草。墳前立著小碑一塊,上刻著「陸氏薄命妾何如蓮之墓」,碑旁生著一小株桃花,枝幹極細,隨風搖擺,只一條橫出的細枝上,綴著四五朵桃花,開得寂寂寞寞的紅,一陣風來,便刮落幾瓣。

  若愚把祭品擺在墳前,花圈放在墳頂,夫婦一同叫著:「妹妹,你的哥哥嫂嫂來看你!」

  若愚念到墓中長眠的胞妹,生時那樣胸襟,那樣志氣,那等烈性,那等癡情,雖然落在風塵,絕沒給我何氏留一點羞辱,從小時在憐寶手裡,不知受了多少艱苦,長大了自己立志嫁人,偏橫遭波折。驚寰夫人雖然生前薄命,可是死後還得與夫同穴長眠。如蓮卻是獨鬼孤墳,寂寞淒涼,直到茫茫萬古。這才是天下第一命薄的人!她若生在我家裡,便是千金小姐,無憂無慮,快活一世。可憐她怎就落在外邊?可恨自己不能早日看出,直把她害死。想著忍不住大哭起來,夫人也跟著嚶嚶啜泣。若愚哭完,抱著墳頭叫道:「妹妹,還恨我麼?哥哥對不起你。將來我有兒子,一定過繼你一個,你這墳上,我還要蓋個亭子,省得雨水淋你。妹妹,你的魂兒有靈,也要常回家去看看哥嫂。我家裡給你再立牌位,常時上供,你可去呀!」

  說著又哭。

  正哭著,忽覺身後有人輕拍肩頭,以為是夫人來勸,回頭看時,夫人還坐著掩面而泣。面前站著的卻是個白須老人,細看才知是那位國四爺。若愚連忙長揖問道:「老伯怎也到這裡來?」

  國四爺笑道:「這裡我常來。如蓮出殯,我派僕人跟著,訪知埋在這裡,我沒事就來一次。如蓮是我的乾女兒,生前很孝順我,死後怎能教她寂寞。可是我這風燭殘年,能來幾次就說不定了。而且常常出郊一游,于身心頗為有益。閣下方才口口聲聲哭著妹,妹是什麼原故?那陸驚寰又為甚不來?莫非又得了新歡?」

  若愚長歎,就把如蓮臨死才述明身世的話說了一遍。國四爺咳聲道:「人的命運直是天生,非人力所能推挽。如蓮的命,奈何一薄至此?這就是造化故意弄人了。這樣說,那憐寶還是你的庶母。」

  若愚聽了,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她和周七現在何方?我急要找他們,您知道不?」

  國四爺道:「你是要大大的周濟憐寶一下,以慰死者之心麼?那倒不必了。他夫婦得了那筆錢,拆半還了賬,就都回河南龍王廟故鄉,仍自安分務農去了。憐寶經這次變故,倒老實許多。」

  若愚聽了點頭不語。國四爺又自笑道:「閣下莫笑我老于喜事,其實如蓮這孩子,真是不世出的才。我和她相處稍久,知道她聰明絕頂,要是生得其地,萬非一切男子所能及。因她身在風塵,還以為是黧牛之子,哪知竟是你們縉紳人家之後,那就無怪其然。總算我老眼不花,我曾經煩名人給她作了許多題詠,上月帶個石匠來,要刻在碑後,被陸家守墳人看見,還不依不饒,訛我許多賄賂去,才得刻成。閣下莫笑我癡啊!」

  說著哈哈一笑道:「此尚非癡,猶有癡於此者。如蓮生時曾告訴我,她沒墜落風塵時,驚寰每天清早必到她門前巡邏,如今她死了,我也依著驚寰舊樣,差不多每日墳前一走。當年是柳綠情郎,門前走動。如今只剩我白髮老父,墳上徘徊。一生一死,看起來他們夫妻情深,還不如我們父女義重呢。」

  說完就倒背手去嗅花圈上的鮮花。

  若愚也繞到碑後一看,只見上面字跡縱橫,龍蛇飛舞,把一面碑刻得略無隙地。都是些哀感頑豔的詩詞,看人名時,都是當代大家,像陳三原、蘇孝須、祝古遐、樊雲山等人,都有所作。只有國四爺是一篇短短的墓誌,把如蓮的生平寫得栩栩如生。暗想如蓮死後得這一番遭遇,也不枉苦了一世。便深深的謝了國四爺。

  這時若愚夫人,因哭著被風吹得頭疼,提議回家,若愚只得辭別國四爺,扶夫人上了馬車,歸鞭東指。走過了半裡多路,回頭看時,國四爺還在地下採擷野花向墳前上供呢。若愚夫婦一路上都是含著滿腹餘哀,各不作語。夫人只緊緊偎著若愚,又把他的兩手都握著。車進了西關,若愚忽然笑問道:「意珠,我這次回來,覺得你對我親密了許多,竟使我想到初結婚時的情景。你忽然跟我增加了愛情,是為什麼?」

  夫人臉上一紅,淒然道:「我自從看見那兩個苦命人的結果,才知道像咱夫妻這樣幸福,很不易得,我應當自知惜福,所以不由就把你看重咧。」

  若愚看了她一眼,微笑不答,只緊緊握著她的手,半晌才道:「我餓了,家裡沒什麼好吃,咱一直到松風樓吃西餐去吧!松風樓群芳館,現在已改作飯店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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