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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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蓮哀哀的道:「從去年出門,只回來一次,以後有半年沒見面,去年冬天來信,說在南滿站開了煙館,事情很忙,暫時回不來了。」 國四爺怕她方遭失戀之痛,又生憶母之情,傷心過甚,生出毛病,便又陪她坐了好一會,安慰了許多言語,直到天光大亮,方才辭別。臨行時並約定今晚十二點以後,定教那個人來,先完了驚寰這一面,別的事以後再談。如蓮答應著,又叫住國四爺,正色諄囑道:「您見了那個人,務必告訴他,他是唱戲的,我這也是約他來唱戲。我無論怎樣向他胡說混鬧,他只許口裡答應,不許生別的念頭,有別的動作,您明白了。」 國四爺點頭答應,自己走出,暗笑如蓮這樣的懇求我,不過是為要一個唱戲的來一趟,看外面還許疑惑她好姘戲子呢,誰知裡面竟是件慘事啊!國四爺只顧暗笑如蓮,哪知樓下打更的夥計,替國四爺開門以後,也在暗笑國四爺,這樣風燭殘年,還徹夜的流連花叢,癡迷不返,真是不知死的老荒唐鬼兒,又哪知道他此來並非倚翠偎紅,倒是行俠作義呢!這真是:乃公目自高於頂,任爾旁觀笑破唇。天下滔滔,正不必一一和他們理會,只要我行我素,管什麼人後人前?然而這種涵養,也十分不易哩!莫發牢騷,書歸正傳。 如蓮送國四爺走了以後,又伏在床上哭了一會,抬頭見玻窗已全變成白色,屋裡電燈的光也漸漸由微而黃,光景十分慘淡。忽自覺目眶隱隱作痛,便立到穿衣鏡前,照了一照,自己猛吃一驚,見臉兒黃黃的又透出慘綠色,好像才害了一場病,頰邊的笑渦也似乎消失了,兩眼都略見紅腫,而且紅腫之外,還隱隱圍著青黑的圈兒。看容貌幾乎和數日前已前後兩人,仿佛長了五歲年紀,而且長袍的領兒也像寬鬆許多,以先領子原緊附著頸兒,如今中間竟可伸進兩個手指。如蓮看了看鏡中人,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已糟踐得不成樣子。忽又想起有三四日未曾合眼,每夜除了轉側,就是哭啼,日裡還勉強打精神去迎來送往,只這幾日便已憔悴到這般,自知要長此糟踐下去,死也並非難事。便念到方才允了國四爺自己不再尋死,可是要真到沒法活的時候,雖不能投河覓井喝大煙,去尋痛快的死,可是這樣慢慢也死了人啊!想著心裡便見多了一層主意。 這時她又看到案上的剩粉殘脂,瓶花手帕,在在俱有驚寰的手澤可尋。忽然想到驚寰只有明天的一面了,今天他雖恨了我,可是他心裡還在將信將疑,明天定要來看個分明,可是從明天以後,雖是生離,眼看便是死別。他從此回家溫存他的太太,一世也未必再想到我,便是想到我,也只於痛駡幾聲。想到這裡,心中一陣感觸,無意中低唱起那探晴雯鼓詞的兩句道:「到他年若蒙公子相憐念,望天涯頻頻喚我兩三聲。」 唱完又自慘然道:「只求他不罵我吧,有喚我的工夫,還去喚他的太太呢!咳,我如蓮實在完了,平常太不知惜福。同他玩了這十來個月,就不知折去我多少福分。可惜那種可心的日子,我居然糊裡糊塗的度過,也沒細細的咀嚼滋味,以後再想那種日子,做夢也夢不到了。可是人家驚寰,只要和他太太和好,夫妻倆你疼我我愛你,什麼樂子沒有呢?哦哦,驚寰以後倒舒服呢!不過這裡只毀了一個如蓮罷了。」 說著舉目瞧見牆上空白之處,便霍的跳起,從立櫃裡把驚寰的照片取出,舉著臉對臉的說道:「哥哥,咱倆就只這一點兒緣分麼?相思病就害了三兩年,如今在一處湊了沒幾個月,就又完了。哥哥,不怨你,只怨你妹妹如蓮命窮,沒福嫁你。」 說著鼻子酸了,眼淚像雨點般落在像片玻璃框上。如蓮卻似毫不知覺,又把小嘴兒一鼓,搖動著下顏,像哄小孩兒似的叫道:「啾,哥哥你還笑麼?(按驚寰照片系作笑容者。)哥哥,你笑,你永遠笑,我願意你笑,有該哭的事全歸妹妹哭。你一世總笑吧!只求你笑,妹妹哭死也願意。」 說著就像發狂似的抱著像片吻了幾吻,又把照片中人的臉兒貼到自己淚痕相界的頰上,直著眼兒忙了一會,又自語道:「我傻了,煙花柳巷裡,真還講的那樣子冰清玉潔?偏我又當貞節烈窯姐了!認識驚寰這些日,不只你沒沾過我一下,簡直連那些話都沒說過一回。還是去年在我家裡吃大煙的那一天,我忍著臊跟你說一句,可恨也被周七鬧成了虛話。我如今只恨周七,若沒有他,我們倆就先在陽世成了夫婦,接著到陰間去過日子了。從那天以後,我還覺著日子長著呢!誰知又出了橫事,昨天真要留下你,結個今世的緣分,你竟狠著心走了。你走也好,不然更不得開交。」 便又把照片瞧了半晌,忽然笑道:「哥哥,跟小妹妹睡去。」 說完就把照片挾攏在臂間,好像挾著個人一樣,竟自上床。其實只翻來覆去的過了正午,並未睡著。 到三點多鐘,邢媽進去收拾屋子,見如蓮還抱著照片假寐,聽得腳步聲,就睜開眼,吩咐邢媽,說自己有病,不能起床,凡有客人來,一律向他們告假。邢媽答應著,又問如蓮吃什麼東西,如蓮怕連日不食,被人起疑,就隨便說了幾樣菜。到做好端進來時,如蓮趁邢媽不在屋裡,各樣菜都夾了些,放在飯碗裡,又把飯碗整個的潑在床下,便算把飯吃了。 這一日如蓮只頭不梳臉不洗的睡在床裡,有時高唱幾句,有時大笑幾聲,到不笑不唱時,就是面向床裡流淚呢。熬到晚飯後,憶琴樓中,樓上樓下,人來人往,如蓮在屋裡倒不做一聲。那邢媽向來知道姑娘脾氣不好伺候,也不敢上前問長問短。 到了將近子夜時分,邢媽忍不住又走進屋中,如蓮正面向裡躺著,忽然在黑影裡問道:「幾點鐘了?」 邢媽答道:「十一點多。」 如蓮一轉身,霍然從床上坐起,高聲叫道:「是時候了,打臉水,姑娘上妝。」 說著便跳下了地。邢媽見如蓮無故高起興來,心裡極納悶,又不敢問,便依言打來臉水。如蓮教把屋裡電燈盡皆開亮,自己洗罷臉,便坐在梳粧檯前,塗脂描眉,著意的理妝。邢媽站在旁邊,從鏡裡見她似乎笑得合不攏嘴,覺得姑娘這時喜歡,說話或者不致再碰釘子,便陪著笑臉道:「姑娘病好了吧?我瞧您真高興。」 如蓮回頭瞧瞧她,點頭道:「高興麼?真高興!你不知道我心裡多們喜歡呢!」 邢媽才要接著巧言獻媚,如蓮猛又叫道:「邢媽媽。」 邢媽答應了一聲,如蓮滿面堆歡的道:「你知道我心裡喜歡,怎不給我道喜?」 邢媽道:「我知道姑娘有什麼喜事呀?」 如蓮把手裡的粉撲一拋道:「你只給我道喜,我就賞你拾塊錢。」 邢媽雖知道她是取笑,但仍假裝著請了個安,口裡說道:「給大姑娘叩喜。」 如蓮拍手哈哈一笑,伸手從衣袋取了一疊鈔票,看也不看,便拋給邢媽。邢媽接過,笑著數了數道:「不對呀!這是二十塊。」 如蓮扭頭道:「多你也拿去!姑娘高興,不要出手的錢。」 邢媽暗笑姑娘必是受了什麼病,只好收起道謝。如蓮又正色道:「不用謝,快出去告訴夥計們,陸少爺來,別往這屋裡讓,先讓到旁邊咱那客房。」 邢媽聽了仿佛要說話,立刻又咽回去,看了如蓮一眼,就出去吩咐了。 這裡如蓮梳洗完畢,又在旗袍外罩了件小馬甲,重在鏡前一照,更顯得葉葉腰身,亭亭可人。那臉上的憔悴形容,也已被脂粉塗飾得看不出來,依然是花嬌玉潤了。裝梳才畢,看鐘已過了十二點,如蓮知道時候到了,好似昔日的死囚,到了午時三刻一樣,卻在沒到時候以前,心裡塞滿了驚懼悲傷憂慮種種的況味,所以放不下思量,免不了哭泣。及至時候一到,自知大事將了,棋局難翻,拼著把身體嘗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心裡變作萬緣俱淡,百不掛心,只閉目低頭聽那造化的撥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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