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三七


  眾人中有幾個沒睡著的便問他原故,王鋪頭咬牙恨道:「人們要下了獄,就夠受咧,在這裡要再缺德,萬世也得不了好。說起來,氣死人,你們也聽說過,前幾天什麼黃方飯店有許多煙館被抓,人犯繳過罰款的全放了,繳不出的就零碎著押住這裡。旁邊三十六號就押著一個煙館的小夥計,才十五歲。那屋裡鋪頭崔瞎子,專好這一手兒,到夜裡睡覺,就把人家孩子拉到他的被窩裡。你們沒聽見頭一天哭喊得多可憐呢!一連好幾天了,一到這時候,就鬧得人睡不著。你說多麼損德!虧他一點臉也不要。」

  若愚聽著心裡慘然,又怕周七聽得了管閒事,看他時幸喜已睡著了,便問王鋪頭這崔瞎子是什麼案情。王鋪頭道:「他是殺人放火的案子,原定是槍斃,不想遇見大赦,改了永遠監禁。這才叫該死不死,留著他造孽。」

  若愚聽了,暗自思忖,這大赦也不是什麼絕端善政,便決定出獄後給法院寫一封匿名信,揭破這裡面的黑暗。沉一會,隔壁的聲音漸漸沉寂,大家也就曲肱作枕的睡了。

  到次日,那所丁帶了若愚的信依著告訴的住址,送到了陸宅,要求著面見驚寰。驚寰正起床,吃完點心寫字,聞報就跑出門首。那所丁遞上原信,驚寰拆看畢,不覺大驚。先取錢賞了所丁,打發回去,便拿信到內宅見自己母親,悄悄商量半晌。驚寰怕到若愚家取款,鬧得他家宅不安,人心惶恐,便向老太太要出存錢摺子,自家先取款替他墊辦。老太太偷著傳話到門房,放驚寰出了門到銀號取了款,趕至法院,尋著一個在院裡當差的親戚,求他代為辦理,把款繳了上去。

  直等到天夕,才聽得回話,說是人犯須明早釋放。驚寰見已辦出眉目,謝了那位親戚,自雇了車子回家。他本已在家中監禁了兩個多月,今天好容易出來在出門的路上,那時只牽念著表兄正在縲絏中,恨不得立刻將他救出,所以不暇更作他想。此際事已辦畢,心已安閒,只剩了緩賦歸歟,不由得東望西瞧,覺得眼中天地異色,自念悶了這些日,今天可又看見街市了,自覺野心勃發。

  這時正走在東馬路,忽念再向南走不遠,就見餘德裡,如蓮這些日不見,不知怎樣想我,說不定還許病了呢!好容易有這個機會,還不去看看她,拉著她痛哭一頓,好出出這兩個多月的鬱氣?還得向她表白表白我為她受的什麼罪,談談我為她守節,怎樣的冷落這新婦,這新婦近來天天跑到書房去服侍我,央告我,哄勸我,我都怎樣狠心不理她。這些要都向如蓮說了,如蓮不知要多們感激我呢!別的不指望,只得她撫慰我兩句,也就抵得過許多日的苦了。

  想著才要喚車夫改道向余德裡,又一轉念想到天色已晚,母親還在家等聽消息,現在去了也坐不大工夫,而且又不安穩,不如且自回去。好在母親今天既肯放出我來,到晚晌還可以編個瞎話出去。主意已定,便仍原路而歸,卻在車上思索說謊的辦法。想來想去,仍舊著落到若愚身上。

  到了家裡,仍偷偷的溜進去。問僕人時,知道父親沒有召喚,心中一喜,便躡著腳走進書房,差人將老太太請出來,把原委稟告明白,說若愚明天便可出獄,老太太也放了心。驚寰又說謊道:「在獄裡見了若愚,若愚托我在今夜辦件要緊的事,是他的朋友今夜上輪船回南,有東西存在了若愚家裡,今夜定要給友人送到碼頭上去;他千諄萬囑的托了我,我只可去一趟,您再告訴門房一聲,晚上出門別攔我。」

  老太太原是菩薩般的人,哪知道法院習藝所是在哪裡?不由信以為真,只問了一句:「何必單晚上送到碼頭?早些給那朋友送到家裡不好麼?」

  驚寰忙掩飾道:「就因為不知道朋友的住址,所以必得送到船上。又是值錢的東西,不放心派別人去。」

  老太太聽他說得圓全,果然信了,就悄悄喚進郭安來,吩咐了兩句。驚寰送老太太進了內宅,自己在書房裡,好像中了狀元似的,喜歡得不住的在床上打滾,又向著內宅作揖叩頭,像望闕謝恩般的給自己母親道謝。胡掙了半天,已到了黃昏時候,吃過晚飯,失神落魄,坐立不安,好容盼到十點多鐘,內宅裡人聲靜寂,約摸著父親業已安眠,便喚下人打臉水。收拾已畢,才要穿衣服,忽聽門外有女人咳嗽了一聲,接著簾兒一啟,自己的新婦手裡托著兩件新洗的內衣小褲褂,提著一個小包兒,盈盈的走進來。

  原來這新婦過門兩個多月,已不十分對人羞澀,老太太又因他們夫婦不和,從驚寰這一面撥不轉,便勸新婦不可執拗,要慢慢感化丈夫。「他不進內宅,你可以到書宅去給他料理瑣事,日子長了,鐵人也有個心熱,不勝似兩下僵著麼?」

  新婦聽了婆母的話,百依百隨,竟然委屈著自己,每天人靜後就到書房來,或是送些食物,或是添換衣服,必要給他鋪好被褥才去。有時也默坐一會,有時也搭訕著說兩句話,不過她一說到分辯冤枉的事,驚寰就掩起耳朵,做出醜臉,立刻把她羞紅走了。這樣已有七八日,此際驚寰原本正高著興,見新婦進來,卻倏然沉下了臉,這就左手握筆,右手磨墨,一霎眼的工夫,已坐下寫起字來。那新婦見他這副神形,也不生氣,自走進里間去,慢慢把被褥鋪好,又將暖壺灌上熱水,放在床頭,才走過來,把手裡的包兒放在桌上,立在他身旁,香息微微的瞧著他寫了一行字,才輕輕說道:「你不困麼?睡吧,天不早了,明天早晨再寫。寫字再熬夜,就要鬧身子疼,再寫兩行可睡吧!」

  驚寰對於新婦以先本是強鐵著肝腸,自知有些過於薄幸,但是日子長了,也就視為故常,此際聽她說話,仿佛一字也沒入耳,只去一撇一捺的在字上大做工夫,真像要一筆就寫出個王羲之來。新婦卻仍自面色藹然,沉了一會又道:「你該換的小衣服,都放在床上了。這包兒裡是你愛吃的榛子和蜜餞荸薺,臨睡可別多吃,吃多了咳嗽。」

  說完見驚寰還是方才那一副神情,又沉一會,才將身子向後一退道:「可別寫了,快睡吧。」

  說完又留戀一會,才輕輕走出去。驚寰約摸她已走進內宅,才把筆一丟,站起向著簾子作了個揖道:「我的活魔頭星,你可饒了我,謝天謝地。巡查欽差過去,這可該我起駕了。」

  說著把桌子上東西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穿好衣服,手燈熄了,一直走出去。門房裡因得過老太太的吩咐,也不再加攔阻。

  驚寰出得門去,受著夜風一吹,簡直渾身輕爽得像長了翅膀要飛,心裡也軒爽得像開了城門,兩腳三步跑出巷去,遇見一輛過路的洋車,忙喊住上去,口裡只說三個字:「餘德裡。」

  便等著他風馳電掣的走去。哪知車夫動也不動,更不拾車把,卻怯聲怯調的道:「先生,你下來,俺去不了,沒租界的捐。」

  驚寰想不到忙中出錯,賭氣又跳下來,走了半段街,方又遇見一輛車,雇了坐進餘德裡,直到了鶯春院的門首住下。驚寰在車上仰頭看見樓上映著電燈的小紅窗簾,已自心在腔裡翻滾,暗暗叫道:「我的如蓮,我的人,你想著的人可來了,我可又見著你了!」

  連忙跳下車來,強裝著鎮靜走進去。那堂屋許多的夥計,已有一個站起打起一間屋的門簾,道了聲「請!」

  驚寰本不熟於此道,卻不進去,仍站著問道:「如蓮不是在樓上麼?」

  眾夥計聞聽,都向他愕然注視。那打簾子的夥計道:「您找那如蓮是馮大姑娘麼?」

  驚寰點頭,那夥計們同聲道:「挪走了。」

  驚寰怔了一怔,便問道:「挪到哪裡?」

  眾夥計又同聲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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