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春風回夢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


  想到這裡,抬起頭來,見如蓮正唱著向自己看,便向她微點了點頭,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驚寰心裡覺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氣倒安穩了。這時他偶然回顧,見許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對,曉得如蓮對自己的神情,已被眾人看出破綻,立覺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見如蓮仍不斷的把秋波向自己橫溜,心裡暗自著急道:「你只管看我作什麼?倘被這些討厭的人瞧破,給咱倆叫起邪好,多麼難看!又苦於沒法示意給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這一會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蓮,便趁她轉過臉來的時候,偷偷向她遞了個眼色,站起來就向外走了。

  如蓮見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只當他明白了」鶯春院」三個字,大願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顯露他的聰明,暗自在心裡好笑,便用眼光將他的後影直送出去,無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著後半段曲子。忽然無意中向左邊第二個包廂中一瞧,只見那廂中坐著園子的內掌櫃,向著自己笑。一會兒她彎下那肥大的身軀去拾東西,不想從她身後露出一個人面來,明明憐寶在那裡坐著,看如蓮瞧見了她,便別過頭去,裝著不在意的神情。如蓮心裡一陣撲咚,暗道這可壞了醋,娘向來不上包廂,今天忽然上廂,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後,分明是來監察我的。娘又是賊裡不招的老江湖,什麼事瞞得過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個全須全尾,連姑爺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見,又有什麼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裝作沒看見憐寶,仍舊唱著。

  這時正唱到上板的時節,是全曲的精彩處,台下座客都凝神靜氣的聽,只有羅九等還不住亂喊好,喊得如蓮不住的皺眉,別的顧曲客人也都偷著向他們撇嘴。到如蓮唱得剩了十幾句,忽然一陣人聲,從下面直亂上樓來。只見一個中年肥大婦人,倒挽著袖管,橫眉立目,口裡罵罵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從椅子縫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羅九一般人去。羅九正伸著脖子,張著大嘴,向著如蓮出神,心裡一陣陣的發熱昏,聽得人聲,回頭看時,不禁大驚失色,想躲已來不及,被那婦人劈頭用左手把脖領抓住,兩手左右開弓,拍拍的就是左右兩個反正嘴巴,打得羅九黑臉上都泛出紫光來。那婦人打著罵道:「我把你個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麵,把你撐肥瘋了,就忘了當初當茶壺的時候,窮得剩了一條褲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幹。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飽飯,又你媽的窮心未退,色心又起,背著老娘捧起花大姐來了!你媽的……」

  這時羅九雙手握著臉道:「咱有話家裡說去,別在這裡鬧!」

  那婦人又是一個嘴巴,打得羅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著罵道:「你倒願意家裡去,家業是老娘一個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強著點,有話就這裡說吧!」

  羅九見不是頭,忙央告道:「你也給我留點面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臉,將來教我怎麼見人!」

  那婦人冷笑道:「你還見人?你怕見不了那個小臭×。拿著你老娘的錢出來買俊,一直美了你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報應到了。」

  說著向臺上看了一眼,更自高聲喊罵道:「我就是單挑了這個時候來,也叫你認識的臭婊子看看聽聽,什麼人認識不了?單選這個東西!還是羅九的××上有鉤兒?」

  說到這裡,聲音更特別提高,向著臺上嚷道:「你別忘了羅九當初是大茶壺,你怎麼下賤,誠心要當茶壺套!」

  這時如蓮正唱得剩了兩句尾聲,她在婦人初進來喊鬧的時節,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幾句,不如勉強對付完了。這時聽那婦人的話簡直是沖著自己說,心裡又是氣忿,又是肮髒,覺得實在唱不下去,又夾著這時有許多座客跟著鼓掌起哄,喧亂非常,賭氣把鼓板一摔,趁亂跑回後臺,進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著牙落眼淚。後臺的人見她這樣,立刻都圍攏來問。

  如蓮更氣得渾身打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覺得滿腹冤苦,沒個分訴處,暗想羅九這人在我面前討了這些日子的厭,今天出了這個笑話,真給我解了恨。但是這種情形,教人看著,就像我和羅九有什麼關係,這可不肮髒死了我?想到這裡,就仿佛肚裡吃下去蒼蠅,一陣陣的翻,覺得幾點前吃的晚飯,現在都要嘔出來,便用手帕捂著眼,一頭歪在桌上哭。

  正哭著哩,忽然覺著有人扶自己的肩膀,抬頭看,原來是自己的娘。憐寶摸她的辮子笑道:「傻孩子,你哭什麼?這有你的什麼事!」

  如蓮聽了,更淚似泉湧,抽抽噎噎的道:「娘,您瞧這不氣死人?唱得好好的,那個娘們來攪我,說的話多麼難聽,簡直是沖著我來,這不氣死了人!」

  憐寶笑道:「你到底是小孩子,多餘生這個氣,難說有只狗向你汪汪,你也和它生氣?要說那個娘們也太看得起她的男人了,也不瞧瞧他那份鬼臉,也配你一看?更莫說別的。你就別理這個了!」

  如蓮擦著眼淚道:「我倒不是理這個,幸而他走得早,不然要教他看見這種情形,這許疑惑我……」

  憐寶笑道:「我不懂你的話,他是誰呀?」

  如蓮這時才知道自己氣急敗壞,說話太忘了情,露出大馬腳,不禁然的把臉緋紅。又見眾人都向自己看,更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憐寶心裡像明鏡似的,怕羞壞了她,便拉著她的手道:「你去看看,羅九那小子笑話還沒鬧完呢!他那副狗相,保准把你笑死。」

  說完,不由分說,拉著便走。

  如蓮趁勢就立起身來,走到台簾邊。憐寶掀開一道縫兒,教她向外看。如蓮只看了一眼,竟把氣惱全消,格格笑起來。只見那婦人把一隻鯰魚片的腳,蹬在板凳上,手拈著羅九的耳朵,將他的黑臉直按到自己襠裡,做成個老和尚撞鐘似撞不撞的架式,一隻手在羅九的後脖頸上只顧敲打。那羅九彎著腰,服服貼貼的承受,口裡許天告地的討饒。那婦人只做聽不見,一面打著,一面目光四射,向羅九那一般黨羽罵道:「你們這群不是父母養的東西,淨勾著羅九胡行亂走,吃著喝著,還給你們的姊姊妹妹賺胭脂粉錢。敢則這事情便宜,就把你們吃順嘴了,也沒打聽打聽老娘是幹什麼的!惹惱了我,把你們的娘都找來,都剝光了,把你們一個個全按著原路塞回去!」

  她正罵得凶,羅九的朋友們都知道她的脾氣,沒人敢勸,又不便躲,只得都圍隨著恭領盛罵。松風樓的掌櫃們也都曉得那婦人是著名的潑辣貨,凡是耍過落道的,誰不知道她這出名的簪花虎馬四姑?所以也沒人敢上前張口。臺上的玩藝也沒法唱了,只得空著台休息。後臺的生意人也都出來看熱鬧,站滿了半台。座客們更不住的鼓掌大聲起哄,把煤氣燈都震得顫動。

  正在亂得一塌糊塗,忽然從人叢轉出一個老頭兒來,滿面紅光,一臉的連鬢白鬍子,身軀高大,雖然有六七十歲,腰板兒還挺得很直,手扶著一根白木拐棍,慢慢的走到那馬四姑的背後,猛然將她背膀一拍,那馬四姑猛吃了一驚,回頭想罵,及至瞧見是那老頭,便陪笑叫道:「二大爺呀,您來了!」

  那老頭兒道:「好閨女,你放手,聽我說。」

  馬四姑叫道:「二大爺,您要是疼苦我,就別管我們的事。今天我們有死有活,這小子可把我害苦了。」

  這時那羅九低著頭喊道:「二大爺,您積德給勸勸!」

  老頭一把將馬四姑的手拉開,一手將羅九提到自己身後。馬四姑在手將鬆開之際,還在羅九脖子上狠命咬了一口,疼得羅九鬼號了兩聲。那老頭兒還沒說話,馬四姑一屁股坐在地下,撒起潑來,喊著:「我不活著了,誰要把羅九放走,我就不用走了,在這裡等著明天看驗屍吧!」

  那老頭兒聽了,白眉一皺,滿面倏的放出凶光,把拐棍在樓板上拄得亂響道:「馬四姑,你要知道是我二大爺在這兒勸你。」

  馬四姑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便不敢再喊了。那老頭兒接著道:「怎麼著,連我的面子都不賞,誠心教我老頭子受急?好,好,我這也算不吃沒味不上膘。罷了,我華老二闖了一輩子,臨了想不到栽到你手裡,打我的老臉,從此還管什麼閒事!你們事有事在,打不出人命來,對不住我。我走了。」

  說著氣憤憤的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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