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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掌櫃的走上前。「她已經唱過兩回,累了。」

  「她不認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來。」

  這個醉鬼從腰帶裡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向臺上開槍。觀眾驚愕得大聲尖叫。

  一直在場觀看的範文博站了起來,丟了一個眼色給滿布在大廳裡的「侄兒」們。他揚了揚頭說:「把他扔出去。」

  這個當兵的伸著頸子瞪著臺上看。有一塊酷硬的東西自後面敲了他的頭。他雙膝一軟,就癱在地上了。幫會裡的兄弟們拿走他的槍,把他拖了出去。緊張的觀眾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始疏散。有人大叫:「幹得好!」

  祖仁已經開始向外面走,女士們跟著他。春梅經過時,迅速地朝李飛的兩個朋友看了一眼。他們站起來笑著道別。當柔安走過李飛身邊時,李飛問她:「怕不怕?」

  「還好,幸虧他被攆出去了。」她說。

  她離開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第五章】

  杜家人離開的時候,茶館外面圍了一大群人。祖仁很不舒服。他到過國外,也見過比說書更好的娛樂節目。他是純粹陪太太來的。這裡沒有通風設備,空氣很壞,不加罩的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走出來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才感到好過些。二月的夜裡空氣冷冷的。祖仁把車開到門口,讓女士們上車。幾個乞兒圍著他們討錢。祖仁有點生氣。原則上他不贊成向人伸手要錢的乞丐。「別對他們施捨。上車吧,咱們離開這兒。」

  香華扣上皮包,坐到前座上,感覺很氣餒。柔安和春梅坐在後座。祖仁砰地關上車門,走到另一邊,坐在他的位置。圍觀的人們還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望著這輛別克大型名車黑亮又精緻的車身。祖仁打開前車燈,按著汽車喇叭。喇叭不是嘟嘟響,而是發出「梭、多、來、咪」四個音符的旋律。引擎先是咳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汽車又作怪了。他猛然一踩油門,車子晃向旁觀的人群,幾個小叫花兒都嚇得跑開了。

  「哦,老天爺。」香華差點叫出來了。

  「咱們真不該到這個鬼地方。」

  「你這樣會撞死人的。」

  「我從來沒出過事。」

  祖仁面帶怒容。他覺得跟一個緊張兮兮的女人爭執,根本於事無補。前車燈摸索著街道,照亮了幾條直直的窄巷,他們開到大街上了。大部分的店鋪都打烊了。黑暗中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引擎的哼哼聲。祖仁停車點了一根煙,香華一言不發地偏頭看著他。

  「我看不出那有什麼好看,既不是唱戲又不是演戲。故事嘛,更多是枯燥乏味。」他說。

  「除了你,大家都愛聽。」香華說。

  「我實在是被迷住了,不管她說什麼故事,我都百聽不厭。」柔安說。

  對祖仁來說,要他喜歡這個他已經回到的都市,一直都是個挑戰。他到美國留學,專攻「企業管理」,簡言之,他對身邊那股懶散、不求效率的調調兒感到很不耐煩。他已經盡全力幫助這裡走進現代了。全西安只有他的辦事處有一組橄欖綠的鐵櫃,存放檔案的夾子和一張會回轉的椅子。不過煩惱也開始了,他必須訓練土裡土氣的職員去習慣使用檔案卡。把卡片弄得有系統之後,他這才發現在中國字中竟然沒有索引制度,沒有一個可以操作現有的數據。他咒駡《康熙字典》,他在這本字典裡找不到「為」和「包」這兩個字。「為」是猴子的象形字。他又怎麼知道這個字的語源呢?「肯」字好像是「月」部。結果他是在「肉」部找到這個字,因為這個字的原意是「著骨肉」。他自覺中國文字應該廢除。職員們把他的檔案夾弄得一團糟,繼續回去做他們舊式的記錄本子。

  當他想起在紐約大學修會計、大眾傳播和推廣銷售等課程,不禁失望得喃喃訴怨。由於沒有鋪設鐵路,他那三岔驛大湖裡的鹹魚仍利用馱車、馬車和舢板對外運銷,他的血液中流著一種杜家人遺傳的神秘天性。如果他發覺自己不適應西安,處處格格不入,那麼他要西安來適應他。他要開發道路,所以他著手經營水泥工廠。最近他體重大增,仿佛有無窮的精力可用似的。他本來就不想來聽大鼓嘛。其實也不是失望,那就跟他原來所想像的差不多——原始,不經修飾,幾乎可說是半開化的玩意兒。

  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真該看看紐約露西劇院,那燈光、佈景和舞群。一分鐘都不用等,連一秒鐘都算得好好的。」

  一談到美國,他總是很熱烈。只有這時候他才有誠意和信心。

  車子裡沒有人答腔,他不說了。真是對牛彈琴嘛!他覺得好孤寂。

  香華沒有反應,是因為剛才被弄得很氣餒,再說,她多次聽丈夫熱烈地談及美國。她沒去過那裡,根本接不上嘴。只有聽的分兒。每次他因西安的某件事而作嘔的時候,她心裡都作了準備。平常柔安會問他一些美國情形,不過,她現在心不在焉。她正在想李飛,以及他說的緣分,尤其他說命運是位愚弄大師。車子轉了好幾個彎,在他們家大門停了下來。祖仁讓柔安和春梅下了車,然後繼續駛回自己的家。

  春梅和柔安下了車,她順道經過傳達室看看一切是否正常,然後和門房笑笑道晚安。

  門房老王年約五十歲,跟著杜家已經三十年了。他看了看天色說:「梅姐,你們回來得挺早的嘛。」

  「是啊,你現在可以鎖上大門了。可別忘了西院的邊門哦!」

  「不會的,梅姐。」

  老王眼看著「梅姐」十七歲那年進杜家當小丫頭,又眼看她爬上有權勢的地位,能幹得可以獨當一面了。她常常幫他的小忙,替他掩飾一些過失,他感激她,願意在她手下幹活兒。例如前一天晚上他忘記鎖上邊門。春梅發現了就直接來告訴他,沒有向老爺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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