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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著卡片去掛號然後走回來。

  「你看起來很蒼白,真希望能弄到一杯水給你喝。」

  她輕鬆地笑了笑。「醫院的候診室是沒有茶水供應的。」她臉又紅了。

  李飛四處走動,聽說有個男生肚皮給戳穿了,要花很多時間,護士都忙得很。

  他滿面怒容地回到她身邊。

  「個個都是笨蛋。」他說。

  「不是笨,他們必須先醫治病重的人。」

  「我不是說護士,我是指警察。一些警察領頭遊行,而另一些卻來破壞。這就是西安,什麼怪事都有。他們應該砸爛自己的樂隊!」他突然高談闊論。

  她大笑,這一笑引發了傷口的疼痛。她猛然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

  「沒關係,說下去,我喜歡聽。」

  「還有,如果警察知道大夫邸市長的侄女兒也受了傷,局長一定會親自向你叔叔道歉呢。市長是你叔叔,對不對?」

  她的臉突然緊張了起來。「是的。這也正是我所不希望的。不能讓我叔叔知道這件事。」

  他向後仰首大笑。

  「你不瞭解他。」她說。

  「這個我知道,不過我想警察也沒工夫去清查傷者的名單……他們真不該讓你等這麼久。」

  他又走到醫療室,敲著玻璃門。有個護士走出來。

  「這兒有個女孩。她已經等了半個鐘頭,血還沒有止住。你能不能替她想想法子。」

  護士抬頭看看他含著笑說:「帶她過來吧。」

  李飛愉快地回來告訴她。他只能待在玻璃門外。當她進去時,回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過了幾分鐘之後,她走出來。臉擦洗過,頭髮也梳理好了。耳朵後面貼著一塊乾淨的紗布。他看著她那深邃抑鬱的眸子。

  她伸出手向他道謝。她黑長的睫毛、圓小的臉龐,誘發哀愁的眼神,都令他覺得不該就此分手。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應該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她說。

  「單名一個飛。李飛。」

  「飛翔的飛?」

  「是的。」

  「奇怪!我一直不曉得,你就是那位名記者!」她默默地看了看他。

  「別損我了。現在你真的該好好休息。一定餓了吧?」

  他看了看手錶。「早就過十二點了。經過這麼一場混亂,他們該不會等你回去吧?」她虛弱地回答:「不會。」

  「午飯時間過了,而且這裡離你家還有一大段路。我有這份榮幸請你吃飯嗎?」

  她欣然接受了,就像面臨一次奇遇。

  他們來到一家館子,他叫了壺熱茶、飯、鮮鯉魚湯和蔥爆羊肉。

  柔安覺得自己復原了。她欣賞他的文筆,卻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他本人。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內心思想都為她所熟悉的男人身邊。

  她說:「我想起來了,你有一篇討論有關磕頭的文章。」

  「你喜歡嗎?」

  「我一面讀,一面大笑呢!」

  他記得自己曾大談磕頭對身體柔軟度的價值。他把磕頭看做是一種體操。下跪、手臂外彎而後合掌,加上一再地伏倒,使得全身的肌肉都運動了。這和游泳差不多,不過比游泳更妙。有人憑磕頭可以找到一份差事,游泳可起不了這麼大的作用。他奉勸凡是有志于從政的人都要練習磕頭,尤其是可靠的官員更該每天勤練。他還附帶地建議女士們把它當做是減肥韻律操。他引用了先聖孔子祖先的名言:「聽到皇上下令,第一聲則低頭,第二聲則俯胸,第三聲則彎腰。接著貼牆而走,別人也不敢對我無禮。」

  「做官的人都該讀讀這篇文章。」他說。那是一篇輕鬆、詼諧,具有諷刺意味的文章。

  「你怎會替報紙寫東西呢?」她的眼睛黑亮,聲音充滿熱誠。

  「不知道,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那件事……特別是一些對生命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其實我是在偶然的機會下進去了。我畢業的時候,剛好有家報館缺人,我就接受了這份工作。」

  「難道你當初志不在寫作?」

  「也許我曾經想過吧。我真的不知道。接受這份工作只是因為我必須養活自己。」

  「現在你喜歡上了這份工作?」

  她天真地追問道。

  「喜歡。它使我有機會到處旅行,我愛旅行。特別是現在我發現有一位這麼漂亮的女孩愛讀它,我更喜歡寫了。」

  她想謝謝他的恭維,但是沒說出來。她喜歡他用簡單、自然的態度來談論自己的作品。她又好奇又興奮,但是不能不克制下來。

  「別談我了。你父親人呢?」

  「他住在三岔驛。」

  「那是在哪裡?」

  「甘肅的南部。我們在那邊有一塊地。」

  他的眼睛表露出對她的心意。李飛不是保皇黨——而且恰好相反。然而身為一個作家,他不由自主地被這個知名度極高、又能使讀者感受性強烈的學者的女兒所吸引著。

  李飛招夥計來結帳。她說由她來付錢,但是他堅持要請客,同時準備離開。

  「幫個忙好嗎?如果你要報導今天早上的事情,別提到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微顫著。

  「為什麼?」

  「因為我叔叔會生氣的。他一向是和市政府站在同一條在線。如果他發現他的侄女兒參加示威對抗警察而見了報,他會不高興的。」

  「難道你回到家,他還會不知道嗎?」

  「我告訴他全體學生都去了,他就不會怪我。只要我的名字不見報,就沒關係。」

  李飛聽說過這個肥胖、乖僻的前任市長杜范林,他是西安社會的支柱,也是輿論、法治的熱心擁護者。「我瞭解。」李飛體諒地看著她說,「你很好。」他帶著傾心的眼神加上一句。

  他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她轉過身來投給他一個刻骨銘心的微笑。她的眼睛好黑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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