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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朕於天下,無所虧負,汝等可知道?」

  群臣齊聲道:「是的,陛下。」

  武后接著又說下去:「朕輔佐先帝,三十餘年,為天下憂勞,竭盡忠智。汝等爵祿富貴,全系朕所賜予。天下太平,全系朕休養生息之功。自從先帝棄群臣,朕以社稷為重,不敢自惜,只知愛人。叛軍興起,首魁竟系將相大臣。似伉扈難制,誰能勝似裴炎?將門之子,誰能勝似徐敬業?宿將善戰,誰能勝似程務挺?彼等皆系人傑,不利於朕,朕能戮之。汝等如果自以為才略勝過彼等,盡可早日起事;如若不然,忠心事朕,切勿自作聰明,為天下恥笑。」

  群臣頓首,不敢仰視,齊聲奏道:「陛下,臣不敢,謹遵聖命。」

  以事理而論,武后是代子臨朝。她可以正言以告天下所行所為,並無失當;並無公然不忠於唐室之舉。她的假面具尚未撕破。她仍然是仁慈之主,她「不敢自惜,只知愛人」。她當然正在君臨萬民。至於將來如何?她仍然是一代人君。她已然下定決心,要做千年萬載女中之魁元。她自知有此能力,有此才略。

  【第二十八章】

  武后把徐敬業的義兵輕而易舉的消滅了,把大將軍程務挺和王方翼也從容不迫的殺害了,隨之而來的是日甚一日的陰森恐怖。前面曾經提過武后要用鐵鞭子打那匹獅鬃馬,用鐵錘子槌,還要用匕首刺,她要這樣把那匹駿馬制服。鐵鞭子她早已用過了,在她舉起匕首給那匹駿馬最後一擊結果他性命之前,現在她要掄起鐵錘子往馬上打下來了。這是她丈夫的馬。聽來是背乎常情,實則是一字不虛。

  叛軍迅雷不及掩耳的撲滅了,這正稱了武后的心願。這不但使她渾身怒火如焚,也刺激起她渾身的勇氣,她要採取行動了。這事件提醒了她,會有同樣叛亂發生,她的統治並不得民望,提醒了她,她必須要加強統治的力量,她須要使天下反對她的噤若寒蟬。她要實行恐怖統治,現在有了藉口。由她已往的殘暴陰狠上看,她要把全國整肅得如同汪洋血海,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她懷著什麼野心,她這樣殘忍的大屠殺之來臨,已在預料之中了。

  只要是專制獨裁,無不需要恐怖屠殺。把宰相裴炎,大將軍程務挺、徐敬業,這幾個大臣零星殺害,武后是意在震懾朝臣,略見她專橫之一斑。不過這種隨隨便便殺幾個並不夠。她那肆無忌憚的野心是消滅大唐,建立自己武姓的天下。換句話說,她自己正是那個最大的叛徒,正在策劃規模最大的反叛。她知道此舉是膽大妄為,也深知道失敗的危險。為求自己的野心的實現,她必得製造一種氣氛,一種不同的政治氣候,要使百姓深信她已然是至高無上,抵抗已是徒然無用,然後大唐的天下便像一個熟透的蘋果落入她的手中。要使專制得奏全功,必須把壓制人民的辦法構成系統而有嚴密組織。謀殺既然已經合法,下一步要使其富有組織系統。於是武后乃發明了無處不包的間諜系統,使每個人都成了鄰人的間諜。

  以事後的聰明來看若干事件的發展,我們可以說,武后現在逐漸讓我們洞悉了她的陰謀。在給丈夫的大唐皇室最後一擊之前,她先要創造一種適當的恐怖氣氛,要從百姓對她的畏服獲有把握;然後,使百姓向她歡呼,請求她改朝換代,而且要顯得是出諸自然,形似至誠。製造萬人擁戴的把戲比製造恐怖氣氛較為簡易。要製造血腥的恐怖氣氛,她倒有兩件事,非做到不可:要有一群陰鷙殘忍的小人,結成死黨,做一個堅固的中心,這群人是否讀過書,倒不關重要,而是能由她的暗示,憑她的顏色,不用吩咐,就能行事無誤;她還得要一個效力強大的間諜網,要有充足的特務人員,誰要敢反,誰要敢造反,就能立時捕獲。任何反抗的聲音都要稱之為叛國,稱之為國家公敵,都要立予處治。總要隨時有陰謀的恐怖存在,總要隨時有威脅國家安全的組織存在,有這樣的藉口,國家恐怖緊張的氣氛才能不斷保持,而恐怖與屠殺才能有理由存在。如果保有這麼一個殘忍的特務與劊子手的堅強核心如果間諜組織能充分培養,能發展強大起來,武后的成功是沒有疑問的。

  有了間諜組織,苦刑的技巧,逼供的方法,以及整肅、審問,無一不須要有高度的發展,只有如此,朝廷才能要什麼口供,就會使犯人招出什麼口供。雖然不是什麼光榮頭銜,在中國歷史上武后得算是間諜組織的創始人,而且在武后的統治之下,苦刑的技巧與逼供的方法才達到最高度的發展(所以,遭殺害者無一不「有罪」,而不是「有罪」者無遭殺害,這是無人不知的)。就在武后的治下,科學的訴訟法「羅織經」才創造出來。後世的專制魔王,如果能從武后的技巧上學點兒乖,總會獲益不淺的。

  更簡單來說,武后醉心權力,反復無常,而生性專橫,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傑出的大劊子手而已。不久,她獲得了十幾個。是她虎狼般的臣僕的堅強的中心,他們的武器是苦刑和密探。兩個原則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恐怖統治。以後隨之而來的,是歷史上罕與倫比的血腥的戲劇。然後,她再安富尊榮,享受那些愚蠢狗才忘記了的崇敬,那些蠢材忘記了她之得以攫獲無上的威權,是由大屠殺得來的,她之得以稱為「聖母神皇」,成為新時代的太陽,成為人類的恩主,也是由她的大屠殺得來的。

  間諜制度創立得很夠純正堂皇,那就是在武后則天皇帝垂拱二年三月,在朝廷內按裝了一個銅制的告密箱。箱子方形,分四部份裝妥,每面的上端留有一條縫隙,告密的人可把密告書投在箱內。不論什麼人,即便是農夫、學徒、罪犯,只要把朋友或鄰人反朝廷的企圖,反朝廷的話,或反朝廷的行動,向朝廷告密,便可以往那個銅箱裡投下密告書,決不遭受任何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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