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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山海經》是中國古代述說遠方怪異的書。蘇東坡寫詩論到《山海經》時,他說:「金丹不可成,安期追雲漢。」即便煉成長生不死之藥,又有何用?只要練習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開始練習了。

  他對來日如何,全然沒有把握。他剛一到達,說要以惠州為家。可是他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派往何處。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們全家自宜興遷來。在紹聖二年(一〇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習俗,應當實施大赦。那年年終,他聽說元 祐諸臣不在大赦之列。這消息至少有鎮定劑的功效,使他覺得心情更為安定。他寫信向程之才說:
  「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話妙理達觀,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

  又在給至交孫勰的信裡說:「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給曹輔的信內說:「近報有永不敘複旨。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現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肉爾。」

  現在一切既已確定無疑,蘇東坡決定自己蓋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給王鞏寫了一封長信。他說:
  「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三庖者來,凡百不失所。某既棄絕世故,身心俱安,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書,極自適,餘無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築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蘇東坡開始在河東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頂上蓋房子,離歸善城的城牆很近。經過週期性的戰事與破壞,這棟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現在,人都稱之為「朝雲堂」。在蘇東坡的作品裡,這棟房子叫「白鶴居」,北望可見河上風光,河水由此折向東北流去。這棟房子占地約半畝寬,後面為山所限,前面地勢陡然下陷,當初設計此房子時,必須適應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頭寬,一頭窄。在城牆那邊早已有了兩棟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釀酒老婦林太太。這兩家既是蘇家的近鄰,也是好朋友。蘇東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兩家也頗為受益。另一方面,蘇東坡卻可以賒酒喝。後來,他又從此被調走,但還不斷給此老婦寄送禮品。

  蘇東坡蓋的這棟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間。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他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枝樹、楊梅樹、枇杷樹、幾株檜樹和梔子樹。他告訴幫他物色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給他找中等的樹,因為他已經老大,不能等小樹長大,大樹又不易移植。倘若樹大,蘇東坡就告訴朋友在移樹之前,先要標出範圍。中國人移樹的方法,是先斫一條主根和一條中根,再用土埋起來,這樣讓樹先漸漸適應。

  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須斫斷,再用土蓋好。第三年,在樹的四周圍標好了方向之後,再將樹移植,栽種之時,必須留意仍然合乎原來的方向。蘇東坡的思無邪齋,現在是在白鶴峰上,另一間房子他名之為「德有鄰堂」。孔子在論語裡說「德不孤,必有鄰,」這個堂名便是由此而來。這兩個堂名都是四個字,而普通都是用三個字,蘇東坡以四個字做堂名,居然開創了一時的風尚。鄰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後面的東北,完全被蘇東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門向北,正對河流,數裡鄉野的美景,一覽無餘,白水山和更為遙遠的羅浮山的龐大山脈,也可望見。

  房子上樑時他寫的詩,描寫從房子各方面所見的景色。上樑就等於奠基,是附近鄰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鄰居都帶著雞和豬肉前來道喜。寫來供一般民眾唱的喜歌,一共六節,起頭都用「起錨了」或是像莎士比亞詩裡的「嘿喉」等聲音:
  「兒郎喂!東拉梁!兒郎喂!西拉梁!」等語。

  六節歌都是由東西南北四方描寫風光,再加上向上看與向下看。東方山上,一個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在春季,蘇東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時,他能聽見寺院傳來的鐘聲。向西俯視,可以看見虹形的橋樑橫臥於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間來訪,他可以看見長堤上燈光明亮。在南方,老樹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裡,在他的花園中,他自己種了兩棵橘子樹。最美的風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鎮婉轉流去,正好抱山麓而過。岸上附近,有一個垂釣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兒消遣,忘記了時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蒼降福,祈求農民糧食滿倉,祈求海上風平浪靜。鄉間空氣清潔,農民可以常保健康,五穀豐登,林太太能有酒賒給他喝。最後為一切朋友祈福,願大家享福氣,壽命長。

  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紹聖二年(一〇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雲得了一種瘟疫,竟爾身亡。他們住的是瘧疾地區,她得的可能是瘧疾。蘇東坡的兒子過並未在家,出外去運木材,朝雲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她在咽氣之前還念《金剛經》上的偈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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