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
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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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惠州,蘇東坡最大的發現,是此地無酒類的官方專賣,每家各有家釀。由此時起,他開始品嘗桂酒,這時他仿佛在遙遠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給朋友的好多信裡,他讚美此酒的異香。此種酒微微帶甜而不上頭,能益氣補神,使人容顏煥發。 在一首詩裡蘇東坡盛誇此酒,如果此種酒能開懷暢飲,會感到渾身輕靈飄逸,可飛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聽到桂酒的釀造法,刻在石頭上,藏在羅浮鐵橋之下,所以只有尋神求仙的人才能尋到。 蘇東坡寫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賦。最有趣的是《東皋子傳後記》。東部某太守以酒相贈。他剛剛讀完漢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東皋子傳》。在他謝太守贈酒的信裡,他寫了又啟,敘述他飲酒的習慣,偶爾添寫了兩條人生至樂,不高明的作家必然會增加到四五條,或寫個沒完了。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敝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藥,有求則與之。而尤善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予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鬥。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複以酒遺予。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鬥先生,則日給三鬥,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予蓋友其人于千載,或庶幾焉。 蘇東坡寫過一篇「酒頌」。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讀了他描寫陶然微醉的快樂,也會為之神往的。 濁醪有妙理賦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曲糵有毒,安能發性?乃如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並。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聖。湛若秋露,穆如春風。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暾紅。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座中客滿,惟憂百榼之空。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鋪。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燠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遊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蘇東坡不但是酒的鑒賞家和試驗者,他還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時期,他曾試做橘子酒和松酒,松酒甜而微苦。在他寫的「松醪賦」裡,他曾提到松脂的蒸餾法,但是如何制酒卻未明言。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嘗中國南方的特產「酒子」。酒子是在米酒還未曾充分發酵時取出來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甚少,實際上有些像稍帶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詩前的小序中,他說他一面濾酒,一面喝個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他說了「真一酒」的做法。這種酒是白麵粉、糯米、清例的泉水這神聖的三一體之精華,做成之後,酒色如玉。上等麵粉羼醱粉,揉成面曲餅,掛起來幹兩個月;然後煮上一斗米,在取出之後用水沖淨,晾乾;再拿三兩曲餅,軋成細粉,與米和勻,放入甕中,壓擠極緊,中間留一圓錐形小坑,在中間低處流出酒液時,把剛才留下的一部分卻粉灑在中間低處。等酒液已經夠多,把壓緊的米切開,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為一鬥舊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進兩碗開水,過了大約三天到五天,便釀成了六升的好酒。但是時間的長短,也要看天氣如何而定。在熱天,酵母要減少半兩。 說公道話,蘇東坡在做酒方面,只是個外行中的內行,而不是個真正內行。做酒只是他的業餘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後,過和邁兩個兒子常被人問到他父親做各種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蘇東坡詩和書信中常提到的桂酒。兩個兒子都大笑。三子過說:「先父只是喜歡試驗罷了,他只試過一兩次。桂酒嘗來猶如屠蘇酒。」蘇東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契而不舍研究個透徹。據說嘗過他在黃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幾次腹瀉。 在哲宗紹聖三年(一〇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終未能傳下來,蘇東坡只是稱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寫給蘇東坡的信報告這個噩耗,竟走了三個月。蘇東坡對堂妹的鍾愛並未少減,這一點在幾年前他寫信給一個親戚,可以證明,因為那封信裡他說一次旅行時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終引以為憾。在最後一年,她與丈夫顯然是遷到蘇東坡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夫柳仲遠,是一個方正的貧儒,並未考中科舉,但甚喜收藏字畫。蘇東坡在京都時,他曾去拜望蘇東坡,蘇東坡曾以書畫相贈。蘇東坡在給內兄程之才的信裡,提到堂妹的死訊,說自己「情懷割裂」,在給堂妹的兒子的信裡,也說「此心如割」。用這類說法表示傷懷,在中文裡雖非什麼特殊,但所表示的仍是很深的傷懷。 他為堂妹寫的祭文,顯然是得到噩耗之後寫的,這篇祭文頗有真誠感觸,顯示出一往情深之致。文中說,他祖父所有的孫子,只有四個尚在。那四個是東坡、子由、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家鄉為弟兄們照料祖瑩),另一個便是這位堂妹。說她「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隨後談到私人的感受。他盼她的兩個兒子能長大成人,能夠光耀門媚。祭文上說: 「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勝振。雲何俯仰,一顰再呻。救藥靡及,庵為空雲。萬裡海涯,百日計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長號北風,寓此一搏。」 一年之後,她丈夫也去世,靈柩南運至靖江附近的老家安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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