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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二十五章 嶺南流放】

  哲宗紹聖元年(一〇九四)四月,章惇為相,他首先向蘇東坡開刀。蘇東坡是貶謫到廣東高山大庚嶺以南的第一個人。他被罷黜,剝奪了官階,調充英州太守。

  他並非不知道會有這類情形,不過不知道第二次迫害會嚴重到什麼程度。皇太后去世後,在往定州就職前,他正式辭行時,皇帝未允謁見,他就覺得危險即將到來了。

  他曾先後教過那個年輕皇帝八年之久,對他很瞭解。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表章裡向小皇帝說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寧願做「醫蔔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也不願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

  可是來日如何,他並不真知道。左降英州太守並沒有什麼特別苦吃。章惇也算他的故交之一。在年輕時他和章惇往陝西山中遊歷,蘇東坡曾戲稱章惇將來會殺人不眨眼,不過二人還始終算是朋友。他自己的遭罷黜失官,他倒不以為奇。向朝廷彈劾他的數十條罪名,也是舊有的,而且已經彈劾多次。不外乎是「譭謗先王」,這個罪名是攻擊元 祐舊臣的陳詞濫調。而罪證是在皇太后攝政期間,他代擬聖旨罷黜王安石一派小人。他代擬一般的聖旨倒無何重要,因為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事的。

  罷黜蘇東坡的聖旨如下:

  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低誣聖考。乖父子之恩,絕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複何面目?汝軾文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然而自絕於君親,又將誰懟?

  蘇東坡現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國的北部到中國的南部。他覺得他一生只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現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這旅程是他呱呱落地時已由神靈決定,不過到現在他才充分明白罷了。在他五十七歲時,他已經飽曆命運的榮枯盛衰,現在命運的轉變,在他也不以為奇了。命中註定他最後要完全與政治斷絕關係,要符合他的宿願,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現在向前行進,無憂無懼,心中一片安謐寧靜。在過去的日子裡,不管遇到何等問題,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誠勇敢之態度相向;他願把一切付諸天命。

  蘇東坡以第一個犧牲者的身份,橫越中國南部巍峨雄偉的山脈,受難之中卻有一分卓然不群的優越感,他與家人啟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離國都很近,蘇東坡先去看他,在金錢上弄得些接濟。蘇東坡對理財一事,並不見長。雖然在皇太后攝政九年期間,他走過一段好運,但時常各地調動,俸祿隨即花光。另一方面,他弟弟子由宦途較為平穩,直升至宰相之位。蘇東坡前去時,子由只能給他七千緡,供他家人在宜興安居之用。他從子由處回來,發現又官降一等,但到南雄的派令並未改變。他給皇帝上了一道使人讀之惻然的表章,請求允許乘船南下,做為對老師的一點兒恩寵。他怕陸行一千五百里,會身染重病而死於道側。所請得蒙恩准,他送全家,包括三個兒媳婦到宜興的蘇家。大家淚眼相望,蘇東坡決定只帶朝雲和兩個小兒子同行。

  他們到了南京對岸的儀真,已經是六月天氣,迫害元祐儒臣的行動正在雷厲風行,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餘人。蘇東坡現在是第三次降官。他已經不夠太守的資格,而是改派到廣州迤東七十裡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情況已完全不同,他決定讓次子回宜興農莊去,自己只攜二十二歲的兒子蘇過、朝雲、另外兩個老女僕前往。他的門人張耒,這時是靖州太守,派遣了兩個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過美麗的鄉野,經過高山深谷,看動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蘇東坡都充分觀賞。他坐的是一隻官船,在九江以南鄱陽湖停泊時,出乎他意料,第四道命令又來到,又把他貶低官階。運輸官聽到這條命令,派一隊兵來要將船收回。兵來到時正是半夜。蘇東坡與軍官商妥,許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這時離通往南昌的湖上碼頭還有十二裡。他若運氣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無事;若遇逆風,他和全家以及行李就只好被拋下船來。他到龍王廟去禱告,因為龍王是主管水上安全的。他向龍王陳明他如今身陷困難,他說明天早晨若到不了目的地,便須露宿野外了。他剛一禱告完畢,一陣強風吹來,船帆漲滿,船向前行走極快,還不到吃早飯時間,船就到達了。後來,在他回程時,他寫了一篇祭文,向龍王道謝。

  在九月,他跨越有名的大庚嶺,大庚嶺在中國古代為赴廣州的旅客必經之地。

  這道關隘是一條遙遠危險的旅途,通過之後,便到了另一個境界,多少旅客往往是有去無回的。一條鋪石頭的路,在關隘兩側各有三四百碼長,道旁有濃蔭茂密的樹,為旅客遮蔽太陽,供旅客歇息。行人到此,不由唱然興歎,多在岩石上題詩寄慨。

  立在此處山峰上,頭上雲天,不過咫尺,蘇東坡覺得自己猶如夢遊,不復知自己肉體之軀在何處所了。從那樣高處,他能看到人的渺小,行為的卑鄙,山上的清風把他胸中的塵思俗念,一掃而空。橫過了關隘之後,他遊歷今日的南雄和南華寺,中國佛教禪宗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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