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八一


  也是和往常一樣,每逢太后把這些奏章置諸高閣,群小便繼續彈奏。由哲宗元祐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彈劾蘇東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令停止彈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書省接到聖旨。那些官員竟而違抗聖旨,次日又上一表。蘇東坡這段期間並不屑答辯,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請求派任外地官缺,離開京都。到十六日,太后顯然是要支持蘇東坡,因為她對眾臣說,蘇東坡的意思是指國家官員的寬嚴,他並沒有對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彈劾蘇東坡的官員有受懲處之說。

  這時,蘇東坡決定不求外放,而是要挺身而鬥了。他在正月十七日,給皇后上了兩千字長的一份表章,略敘他本人的職分並對卑劣的政治手法予以譴責。他是為「人應當有不同意權」而奮戰。在表章裡他指出朝廷官員都表示同一意見,或因怕開罪於人而避免表示意見,皆非國家之福。君臣當表白自己的意見,如此于人于事,方有幫助。倘若帝王所贊同的群臣都說對,群臣便都成了孔子所說的鄉願,是足以招致亡國之禍的。

  然後他又略述在免役法方面他和司馬光不同的看法。他二人是意見不同,但是尊重彼此的意見。而今司馬光已去世,那群人,以為朝廷依舊繼續推行他既定的政策,於是只知道順從皇帝的意見。實際上,司馬光並不希望人人都同意他的意見,他也不相信皇太后所需要的,只是群臣唯唯諾諾的恭順和卑曲諂媚的意見一致而已。

  他另一點異議是,從免役法所徵收的三十萬貫之中,撥出了西北戰事所需之後,尚餘半數,朝廷應當把此款項在城郊購買土地,用以安頓退役的軍人,如此,可以減少服役人數的一半。此錢取之於民,當複用之於民。在這些方面,他一直堅持己見,得罪了不少人。大概在十二日,他寫信給好友楊珪,在信中又非難那些人云亦云毫無主見的人,並頗以自己有真知灼見而自負。那封信上說:

  某近數章請郡未允。數日來杜門待命,期於必得耳。公必聞其略。蓋為台諫所不容也。昔之君子,惟荊(王荊公)是師;今之君子,惟溫(司馬溫公)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致此煩言,蓋始於此。無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

  最後,在二十三日,蘇東坡奉令留任原職,在二十七日,決定把請求審問蘇東坡的官員予以寬恕。

  蘇東坡為小人陷害,太后支持他;政敵顯然未能達成目的,也因此丟了臉面。他別無話說,只好照舊留任。他對皇太后非常感激,決定從此之後,毅然決然以更為坦誠的態度,向皇太后說別人所不敢說的話。今天在蘇文忠公全集裡還有很多政論文章和奏議,都是此後的兩年內寫的。那些奏議上都清清楚楚寫著日期,看了就知道他所爭持的是那些問題。

  他所力爭的第一項是「廣開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為強大有益的輿論而戰。這是他再三再四提到的。他指出來,朝廷有道,皇帝一定是想辦法接近每一個人。比如說,唐太宗在位時(唐太宗可以說是中國四千年來最好的皇帝),他許每一個人到宮廷進言,甚至無官無職的老百姓也在內。若有人說有話要見皇帝,宮門的守衛人員不許阻攔。蘇東坡提醒皇太后,在本朝初年皇帝允許低級官吏謁見,甚至平民亦蒙接待。而今可得見到太后的人只不過十幾個人,那十數人豈能盡知天下所發生的事?倘若那十數人趕巧都是庸碌之輩,或不敢把真實情形奏聞,皇太后必致相信天下百姓安樂無事。天下情形豈不糟糕!誠然,別的官員也可以上表進言,但是那些表章進了皇宮,也就石沉大海了。皇太后若不親自召見,又怎麼瞭解所討論的問題?再者,還有好多事,是不能寫在紙上見於文字的。

  有的事情有時萬分複雜,一次討論未必弄得清楚,何況只憑一道表章!在另一道奏章裡他說,馬生病,不能以言語表達,「人雖能言,上下隔絕,不能自訴,無異于馬。」

  但是文人若不能獨立思考,無批評的勇氣,言論自由也終歸無用。就只在這一點上,他讚美歐陽修而非難王安石,因為歐陽修激揚清議,王安石則壓制清議。蘇東坡極其擔心當時的暮氣沉沉,讀書人已經忘記用頭腦思索。這段時期,在他給門人張耒的一封信裡,他說: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在哲宗元祐元年(一〇八六),蘇東坡總算把青苗貸款法完全廢止。年初,四月裡,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對於這種政治措施勉強改革了一些,常平倉穩定糧價辦法予以恢復,而青苗貸款仍然貸於人民,只是款額則以倉穀價值的半數為限。朝廷的如此改革,原出好意。這樣,禁止了官吏像以前那樣進入農村,召集開會,把官款分配給農民,也禁止小吏按家去催逼捐獻。在蘇東坡看來,此種不徹底的措施,還難令人滿意,其流弊也不減於過去。在八月初四,他又給皇帝上表,第一請求將青苗法完全廢止,第二請求將赤貧百姓之欠債,包括本金利息在內,一律寬免。他又將四月份之改革措施比如偷雞賊,此賊自稱將改過向善,以後每月只限於偷雞一隻,這是引用《孟子》上的典故。他的表文裡說:

  「臣伏見熙寧以來,行青苗免役二法,至今二十餘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貧,刑日益煩,盜日益熾……又官吏無狀,於給散之際,必令酒務設鼓樂娼優,或關撲賣酒牌子。農民至有徒手而歸者。但每散青苗,即酒課暴增,此臣所親見而為流涕者也。二十年間,因欠青苗,至賣田宅,售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

  蘇東坡問,為什麼皇帝竟會降尊紆貴借錢與百姓而求利息呢?他建議朝廷下令所有欠官債者分十期歸還,以半年為一期,甚至盼望皇帝念及債務人已付過不少利息,慈悲為懷,凡四等以下貧民的債務,全予豁免。

  下個月,青苗貸款法才全予廢除,但赤貧者之債務寬免之議,直到六年後,經蘇東坡力請,朝廷方予接受。

  蘇東坡又單槍匹馬,隻身獨自向朝廷之腐敗無能進軍。他想從根本上改革國家的吏治。朝廷官吏皆來自科舉,但是科舉制度業已廢弛。他有四五次身為主考官,都特別留心為國家選拔真才,有時把別的考官所棄而不取的考卷又找回重閱錄取。有一次,考生在御林軍例行監視之下進行考試,御林軍的傲慢粗野,真使他吃驚。

  軍士對考生呼喊,如對一群新兵。有幾個考生被發現挾帶作弊而驅出大殿,警衛軍士大聲喊叫,聲勢逼人。當時混亂不堪,軍士之恢復秩序,猶如平定暴亂。軍士的蠻橫無禮,是對士子斯文的侮辱。蘇東坡立刻連上二表,將兩個軍士斥退。

  當時最使朝廷感到困擾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讀書人太多,而朝廷可給的官位太少。這是中國多年的積弊,人竟認為一個優秀的讀書人必然要「學而優則仕」。這個想法如果現在還不改,全國教育普及則國家將亡。

  我們有多少官位供給四萬萬五千萬人呢?倘若考試制度認真執行,而選人唯才,則合格的考生必然為數有限,而選取的人才的素質也會提高。但是在蘇東坡時代,引用親族之風已經盛行。有好多外省來京的考生,由朋友親戚的推薦,不用在京參加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每次考試若選三四百人,總有八九百人不經過考試的。禮部就可以推薦免試生二三百人,其它還有由兵部和皇家關係推薦的。在春季祭天大典之時,很多讀書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蘇東坡說:
  「一官之闕,率四五人守之。爭奪紛紜,廉恥喪盡。中才小官,闕遠食貧,到官之後,求取漁利!靡所不為,而民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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