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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十二章 抗暴詩】

  我們最好記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蘇東坡也不能一直放聲大笑縱情高歌,一直演獨角醜兒戲,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為還有一萬七千囚犯,因無力還債、因販賣私鹽正待審判,有蝗災尚待撲滅,有鹽渠尚待疏浚,有饑饉尚待調查。在蘇東坡這一段生活中寫的數百首詩裡,很難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調。他寫戲謔諷刺詩,啟人靈思的山水詩,盪氣迴腸的愛情詩,有的詩輕鬆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詩辛酸淒苦令人落淚。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歡樂之下,在筵席上的戲謔打趣之下,卻是一片不安、失望、憂傷,甚至恐懼的氣氛。再沒有別人把人民的心情反映得更充分,別的作家要表達的,現在蘇東坡都用美妙的詩歌表達出來:表達的更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蘇東坡是離京在外,內心還有以前的創傷。對現時政局演變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隱憂,這種憂傷。他靈魂感受的比別人更敏銳。看他用多麼美妙的詩句表達出來:

  天靜傷鸕猶戢翼,月明驚鵲未安枝。

  他在密州寫的一首詩,是寄給喬太傅的,綜括熙寧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後來在密州那段寫作多產時期他的一般態度:

  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
  其間互憂樂,歌笑雜悲歎。
  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
  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
  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

  在另一首給孔文仲的詩裡,他流露出對聲勢煊赫的官場氣派的蔑視:

  我本麋鹿性,諒非伏轅姿。
  金鞍冒翠錦,玉勒垂金絲。
  旁觀信美矣,自揣良厭之。
  人生各有志,此論我久持。
  他人聞定笑,聊與吾子期。

  跟著他有朗朗笑聲的歌,我們也聽到怒吼和歎息;在鷺鷥的鳴聲之外,我們又聽見監獄中的呻吟聲;在水車上漏接的水聲之外,我們又聽到農村老嫗的悲歎聲;湖濱樓頭的慶祝喧嘩聲裡,我們也聽到稀疏灰發人絕望的幽怨聲。

  蘇東坡此人,是不可以預測的。他詩的開端,習慣上總是出之以輕鬆自然,隨之用一兩個歷史上的典故,再往後,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出現,詩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時,他筆下寫出雖不相連貫的東西,卻構成了驚人的妙文,一首毫無用意的歌,記載剎那之間奇特的印象,然後忽然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寓有深意的譏評。他不愧為詩文大家,動起筆來,真是「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他的風格是屬￿那全任自然一發不能自已的一類。在朝廷上最厭惡清議之時,他這種風格是必然會給自己招致麻煩的。

  蘇東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而且也並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橫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個題目就接連寫四五首詩,而且用同樣的韻。有一首詩,開始就寫天欲雪的氣氛,他這樣開始:

  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接到他詩的朋友寄和詩回來,蘇東坡又答以詩寄回去,詩的開頭如下: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運細欲無。

  第四首開頭如下: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他的第二首詩惹出了麻煩,因為他的思路一直順著魚和獸失去了自由的方向發展下去。從此處一步就會跳到在監獄中被鞭打的囚犯,還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兒女也被關入監獄的事。在這些長詩裡,他必須押前面字句的韻,而思想也自然要順著那些同韻的字發展。這詩裡有兩個要押的韻腳,一個是「道」,一個是「摹」。在一首詩裡他說:「作詩火急追亡逋,」在另外詩裡自然寫出「歲荒無街歸亡逋」。在押「摹」字韻時,他寫出「孤煙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詩寫囚犯時,他又說「鵠則易畫虎難摹」——這分明是指暴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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