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三三


  禦史台則群情激動。問題現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盡責呢?還是等候逐一被人清除?幾位禦史乃聯名上書彈劾王安石,請求罷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將此數人投諸監獄而後快。司馬光與範純仁認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對待禦史,最後六個禦史遭貶謫至邊遠外縣充任酒監。一見情形如此,範純仁起而應戰。他要求貶謫禦史之成命必須撤回,結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個要倒下去的是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他一直就反對青苗法和市易法。兩個月之後,忠厚長者老臣富弼向朝廷辭職歸隱,臨去警告說,在任何政治鬥爭中,正人君子必敗,而小人必占上風,因為正人君子為道義而爭,而小人則為權力而爭,結果雙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壞人得權。他預言國家大事若如此下去,國家行將大亂矣。

  朝廷之上,現在是一片騷亂。神宗熙寧二年(一〇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七月實行市易法,九月實行青苗法。數月之後,眾人對當權者的意見,由期待而懷疑,由懷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憤怒恐懼。

  現在情勢變化甚速。熙寧三年(一〇七〇)三月與四月,禦史台大規模遭受整肅,隨即大規模佈置上新人。隨後倒下的兩個禦史,都是王安石個人的朋友,都曾助他獲得政權,王安石也是倚為聲援的。身材頎長,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孫覺,他也是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曾經向王安石發動論爭,因為王安石堅稱周朝的錢幣機構,曾經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錢借給人民,他對此說表示反對。王安石仍然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派他到外地調查為什麼當時盛傳朝廷強迫貸款與農人,甚至在京畿一帶也傳聞如此。孫覺回到京師,老老實實報告確有強迫銷售情事。王安石認為他這是出賣朋友——所以孫覺也被革職。更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呂公著的案子。呂公著是宰相之子,學識淵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呂公著在文學上同享盛名,同為儒林所敬佩。呂公著曾幫助王安石位登權要,王安石乃使他官拜禦史中丞,作為回報。現在呂公著上神宗皇帝的奏議中,文字未免過於辛辣,使王安石大為不快,在文中他問:「昔日之所謂賢者,今皆以此舉為非,豈昔賢而今皆不肖乎?」王安石親擬罷斥呂公著的詔書,用字措辭正好流露他自己喜怒無常的特性。在二人交好之日,王安石曾向皇帝說:「呂公著之才將來必為宰相。」而今他把呂公著比做了堯舜時的「四凶」。

  最使曾佩服他的人與之疏遠的原因,就是在同一個月內,王安石派了兩個劣跡昭彰的小人進入禦史台,去填補他排擠出來的空缺。他之派李定為全權禦史,在禦史台引起了群情激憤。李定既沒考中科舉,也沒有為官的其它必要資格。他教人知道的反倒是他隱瞞父喪不守喪禮一事。在中國人心目中,這簡直是敗德下流至於禽獸。王安石把他升到那麼崇高的地位,只是因為自鄉間來京後,他向皇帝奏明青苗貸款法極受人民歡迎,王安石把他向皇上引薦,好向皇上陳奏。這件事使禦史們怒不可遏。同時,王安石又把親戚謝景溫升為禦史。謝為求升發,把自己的妹妹嫁與王安石的弟弟。有三個禦史反對朝廷的此一任命詔書,三個人一起丟官。其餘的禦史對此事還照舊堅持。張戩請求將三個禦史官復原職,並罷斥王安石的心腹李定與呂惠卿。在張戩到中書省去催辦此一案件時,他發現王安石心情古怪。只是聽他敘述,自己則一言不發,用扇子掩著嘴,一味大笑。

  張戩說:「我想你一定正笑我愚蠢。但是你要知道,全國老百姓笑你的正多著呢。」

  這時另一位遭到犧牲的禦史是程顥,他是宋朝理學家「二程」之中的兄長大程。在新政推行之初,他曾經與王安石合作。現在他也到中書省為那同一個案子向王安石爭論。王安石剛看了他的奏摺,程顥看到他正在怒氣難消。這位理學大家以頗有修養的風度對他說:「老朋友,你看,我們討論的不是個人私事或家事;我們討論的是國事。難道不能平心靜氣說話嗎?」從儒家的道德修養看,王安石覺得很丟臉,很難為情。

  一個月的光景,禦史台的清除異己便已告完成。連前年所罷黜的那六個禦史在內,王安石清除的禦史一共達到了十四人,十一名是禦史台的人,三名是皇宮中的諫官。司馬光向皇帝曾經痛陳利害。只有三個人,就是王安石、曾布、呂惠卿,贊成新政,朝廷百官無不反對他們三個人。「難道皇上就只用這三個人組織朝廷?就用這三個人治理國家嗎?」韓琦和張方平已在二月告老還鄉,司馬光對樞密使一職拒而不受,當月也遭貶降,範鎮已經大怒而去。在九月,舉棋不定的趙抃,他這位內閣大臣,一度想討好這群新貴,現在決定辭職。他也指出「青苗使者于體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為大。」數月之後,年老信命毫無火氣的曾公亮,把王安石之得勢歸之于天意,以年老多病為由,在極不愉快之下,請求去職,其實多少也是受批評不過而走的。在神宗熙寧三年(一〇七〇),王安石正式出任相職,在整個政府中其權位凜乎不可侵犯。次年九月,歐陽修辭去朝廷一切職位,退隱林泉。

  蘇東坡現在寫他那上神宗皇帝萬言書,準備罷官而去。他和司馬光、範鎮曾經並肩作戰,但是司馬光與範鎮已經在憤怒厭惡之下辭去官職。范鎮後來和蘇東坡有了親戚關係,他曾在前兩朝任職於中書省。其人雖然外貌看來肥胖鬆軟,個性之強,則不讓鋼鐵。在去職之時,他在辭呈上說:「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在早朝之時,皇帝將此奏摺交與王安石看,王安石的臉立刻煞白。當時在附近的幾個人說曾看見王安石拿著此奏摺在手,手氣得發抖。

  在熙寧三年(一〇七〇)九月,司馬光被派到外地陝西去做外任官。但是他留戀京都不忍去。他和王安石誠懇但有時很嚴肅認真的討論新法,書信來往凡三次之後,才與他完全決裂。皇帝原先仍希望他在朝為官,皇帝數次告訴其它大臣說,只要司馬光在身邊,他不會犯什麼大錯。皇帝再三再四召他回朝,司馬光都予謝絕。他的話早已說夠,皇帝若不肯察納忠言而中止騎此剛愎的蠻驢奔赴毀滅之途,則他的本分已盡。在他決定辭去一切官職退隱林下之時,他仍然怒不可遏。他寫給皇上說:

  「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臣之才識,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議論,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謂讒慝也。伏望聖恩,裁處其罪。若臣罪與範鎮同,則乞依範鎮例致仕。或罪重於鎮,則或竄或誅,所不敢逃。」

  從現在到十六年後神宗皇帝的駕崩這段期間,司馬光要避門不出,傾其全力繼續九年前即已開始的歷史巨著的寫作。後來,神宗皇帝罷黜王安石之後,打算重召司馬光回朝主政,司馬光唯一的回答仍然是:皇帝要立即廢除新法嗎?由此看來,這兩個極端相異的政治思想,一直到最後,都是絲毫不變動而且不可能變動的。可是在隨後一位皇帝英宗即位的第一年,王安石已死,司馬光也臥床病重,那時他以宰相的地位發出的最後一道命令是:「王安石為人並不甚壞。其過端在剛愎自用。死後朝廷應以優禮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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