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蘇東坡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


  蘇家向神祈求賜福之後,開船下駛。因為船隻行駛時相距太近會發生危險,通常都是在一條船往下走了至少半裡之後,另一條船才開出。若逢官家有船通過時,有兵丁手持紅旗,按距離分立江邊,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過險地之後,便揮旗發出平安信號。蘇東坡就曾作詩描寫道: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
  榮迂收浩渺,蹙縮作澗潭。
  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
  墮崖鳴窣窣,垂蔓綠毿毿。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

  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立的茅屋,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背負青天,有時看見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裡,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並無瓦片覆蓋。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忽然瞥見一隻蒼鷹在天空盤旋得那麼悠然自在,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於是自己盤算,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枷鎖,是否值得?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

  現在他們的船進入巫峽了,巫峽全長五十裡。高山聳立,懸崖迫人,江面漸窄,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彷佛一片蒼茫,萬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見一條細藍,望之如帶,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見太陽,但亦轉瞬即逝;在夜間,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際,才能看見一線月光。岸上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於雲霧中。因為風高力強,雲彩亦時時改變形狀,山峰奇高可畏,亦因雲影聚散而形狀變動不居,雖繪畫名家,亦無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狀如裸女,自從宋玉作「神女賦」以來,獨得盛名。此處,高在山巔,天與地互相接觸,風與雲交互鼓蕩,陰陽雌雄之氣,獲得會合凝聚,是以「巫山雲雨」一詞,至今還留為男女交歡之稱。峽內空氣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雲霧之內亦有精靈飛舞。蘇東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覺得此等神話背乎倫理。他說:「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愛說神道鬼。楚辭中的故事神話,全是無稽之談。為神仙而耽溺於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這時有一個年老的船夫,開始給他們說故事。他自稱年輕時,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頂池塘中洗浴,衣裳掛在樹枝上晾乾。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樣高處,鳥鳴猿啼之聲,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樣高處,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並不害怕。神女祠附近有一種特別竹子,竹枝柔軟低垂,竟直觸地面,彷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樣。有風吹拂,竹枝擺動,使神壇隨時保持清潔,猶如神女的僕人一般。蘇東坡聽了,頗為所動,心想:「人也許可以成仙。困難就在於難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東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當代其它人一樣,很相信會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許會成仙。

  他們的船進巫峽之時,「神鳥」開始隨船而飛。其實這種烏鴉也和其它聰明的鳥一樣。因為在神女祠上下數裡之內,這些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隨,從船上乘客那兒啄取食物。乘客往往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的看著神鴉自天空俯衝下來,將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這一帶地方,自然無人居住,也不適於人居住。三蘇行經「東濡灘」時,波濤洶湧,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枯乾的樹葉在漩渦之中一般。在他們以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地方時,誰知又來到「怒吼灘」,這裡更為驚險。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後又來到一個地方,叫做「人鮓甕」,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這裡是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凡是旅客過了人鮓甕,都覺得那個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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