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賴柏英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在鼓浪嶼住了一星期,在漳州住了一星期。故鄉漸漸發達了。每天晚上都有人請客。新首長聽說我回來,也請了我一頓。我們的宗親都來了。我捐了一千元給我們五裡沙村的學校。他們說他們需要一棟新建築。幾位窮親戚住在我們漳州的房子裡。屋頂漏水,我叫人在東廂加蓋二樓,把房子粉刷一遍,院子裡的破石頭也換上新的。」

  「你見到我母親了吧?」杏樂問。

  「沒有,她身體不太好。我沒辦法上西河去看她。但是你姐姐美宮聽說我回鄉,到漳州來了一趟。她帶來你母親的消息。她晚上常咳嗽。她們都問起你,還問你什麼時候結婚。」

  「她們?」

  「是的。你們猜誰陪她來的?我不知道你四姨媽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她是你四姨媽的女兒吧,對不對?」

  「是的。」杏樂心跳不已。「你這次看到柏英了。」

  「柏英就是我常聽杏樂談起的表姐妹囉?」茱娜連忙說。秀英姑姑咬了咬下唇。

  「是的。她問起你的近況,想知道你的一切。說你們倆是一塊兒長大的。我不記得以前見過她。也許見過,她那會兒還是小孩子呢。我離家太久了。原來她是你的表妹。」

  「是的。她媽和我媽是同一個祖父生的。」

  「喔,她叫我二姨丈,」——他微笑了——「有這麼一個外甥女,我覺得很光榮。她很熱情,很友善。一笑眼睛就瞇起來。我知道她祖父去世了,她獨自管理田莊。」

  秀英姑姑說:「我對她很清楚。她十二、三歲就很活躍,很會幫她媽媽做事。」

  「那就是柏英哪!」叔叔說。「我在漳州的時候,她老問我:『姨丈,你要不要這個?姨丈,你不要那個?』看到下一代的好孩子,誰都會感到驕傲。我說要帶她來。但是她說不行,她不能拋下田莊不管。她要我告訴你,她希望你回家看你母親。你母親病了,孤單單的,需要人照料……喏,她送東西給你,還有一封信……美宮也托了一封。」

  大桌上有幾個包裹——一包包乾荔枝和幹龍眼。還有送給嬸嬸、秀英等人的名產纖維花及絨布花,是女人的頭飾。有一包注明是給杏樂的。

  杏樂打開來。意外發現一塊發粿,送者知道杏樂最愛吃。四周圍著甜甜的荔枝葉和幾顆荔枝核。她簡直有點孩子氣,彷佛要他記起童年的遊戲。

  杏樂打開美宮的信。信裡提到不少故鄉的消息。

  另一個信封裝著柏英的信件。

  杏樂簡直不敢相信。

  「不!她不會寫字!她從來沒寫信給我。」

  「我親眼看到她寫信封上的地址。」

  不錯,筆跡幼稚、難看、可笑、可憐,也令人感動。杏樂半信半疑,悲喜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場。

  他避開別人的眼光,手拿信封沖上樓。他倒在床上大笑。想讀信,眼淚卻蒙住了雙眼。他大哭了一頓。讀不讀信並不重要。他手上握著她親筆的字跡呢。

  過了幾分鐘,他恢復鎮定,開始讀信,秀英出現在門口。

  「怎麼,杏樂,怎麼回事?」

  杏樂含淚,一點也不害臊。這一刻,他真像個大孩子。

  「我告訴過你,她開始自修讀寫的課程。信上說些什麼?」

  那封信橫在床上,好像是筆記本撕下來的一頁,字體碩大無比。

  「還沒看呢,」他說:「讀給我聽吧。」

  秀英看看他的濕面孔,拿起那封信。杏樂坐起來,兩人一起看。字跡寫得很吃力。有些字很好看,有些則黏得太近或分得太開,一行字歪歪扭扭的。秀英忍不住笑出來。

  信上寫著:

  「親愛的杏樂:

  你媽媽病了。姐姐嫁後,她孤單單一個人。我盡力照顧,因為她是你的媽媽。罔仔很好,很聰明,天天在長大。拜託杏樂,你媽媽要看你。請回家。我也要看你。

  表親柏英」

  秀英姑姑和杏樂各抓著信紙的一角。

  「不壞嘛。」杏樂說。

  「真的很不錯,」秀英說:「想想她才開始……這是什麼?」

  杏樂沒有注意,一張照片由信封裡掉出來。那是她的相片,一隻手放在旁邊一個小男孩的肩上。還是那樣活潑的笑容,前瀏海,黑眼睛和橄欖形的面孔。印花棉袍下露出細瘦的身子。柏英一向很瘦。罔仔的眼睛帶著閃亮、調皮的光芒。

  杏樂一語不發。他從來沒見過她穿摩登的衣服。秀英把他忘記帶上來的包裹交給他,「喔,我要走了。我去告訴大家,你正在哭呢……」她故意逗他。

  「拜託,三姑。不要走嘛。她叫我回家。我該不該回去。」

  秀英低頭想了一會見。「你將近兩年沒看你母親了。如果抽得出時間,你該回去一趟。我想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不知道——我看你一直很不安、很煩惱……現在我得下去了。你不下來嗎?」

  「要,等一會。」

  秀英走後,杏樂看看信,又看看照片。他拿起那個拆開的包裹。荔枝葉的濃香向他襲來,使他憶起了難以忘懷的童年夢,一個他已經失去,卻表達不出的世界,一個殘留在他心裡,想抓又抓不住的世界。他對那些夢滿懷信心,夢中有開心的笑容、極度的喜悅,真誠的感情和單純的信任,而且相信他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他對天真無邪,不知道男人欺騙、女人狡詐,一心要攀住星辰的夢境也充滿信心,雖然自己像星星一樣寂寞,卻了無懼意——那些星星就是他和柏英並躺在「石坑」和「南山」群峰中的草地上所看見的。那些夢哪裡去了?一個人能不能歷經成人的世界,卻保留童年的心境?他不能像柏英一樣,工作時遊戲,遊戲時工作嗎?如果你繼續相信那些夢怎麼辦?他會不會傷心?怎麼傷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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