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文集 > 京華煙雲 | 上頁 下頁
第三十八章 審案件法官發迂論 入虎穴木蘭救立夫(6)


  「您知道有一個大學教授,一個禮拜以前被捕的。他妻子到那個奉軍司令官那兒去求人情。那個司令官並不是個正人君子——您知道進關來的那些奉軍——那個司令官對高教授的妻子沒懷好意,那個妻子不肯答應,她丈夫就被槍斃了。我知道您這位司令官大不相同,所以才敢來見您。人都說吳大帥部下的軍官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

  那位司令官聽著這個不相識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論,臉色漸漸變了。木蘭接著說:

  「您知道,若不是吳大帥的力量,萬惡的安福系現在還照舊當權呢。您看奉軍硬是用爛紙似的奉票兒,向老百姓買東西!簡直就像賊匪一樣。」

  木蘭這樣激起直奉兩派幾乎在北京同時任命的兩個司令官之間的嫉妒仇恨。這位司令官叫衛兵把這屋子的門鎖起來時,不能說他是安著好心,不過他是吃捧的,樂意人家讚美的,木蘭提到那奉軍司令官的「沒懷著好意」,他的好意昂揚起來。他剛剛因功提升到現在的官階,自己還正以不同於流俗自期。他不再咧著嘴笑,他面露嚴肅的神情。

  「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的底細——我也不知道你尊姓芳名——不過你知道我這個職位是保護善良老百姓的。」木蘭說:「那麼請您先要保護他這個善良百姓吧。我們對您是感激不盡的。」

  木蘭說著站起向司令官又行一禮,她自己有這份勇氣,自己也深感意外。她進來時,完全是無可奈何,是跳火坑,不知道要怎樣才出得去,但是現在她心裡的恐懼已然消失。

  司令官對木蘭的從容自然,深感異乎尋常。

  「不要說那麼快。你若能讓我確信他不是共產黨,我一定釋放他。」

  「好吧。我告訴您。這位孔先生的仇人是我家的親戚,實際上,也是孔先生的親戚。所以我知道。他和奉軍走得很近,那個法官也是奉系的。你想想,寫一篇論『樹木的感情』的文章,怎麼會是共產黨呢?」

  「的確是毫無道理。但是為什麼判刑呢?」

  「在文章裡他寫樹木有感情,就和禽獸一樣有感情。我們若折斷一個樹枝子,樹木會覺得受到傷害。若揭下樹皮,樹就覺得好像被人打了臉。」

  「這跟共產主義扯不上關係呀。」

  「法官認為他說樹木有感覺,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到與草木鳥獸同等。您也認為樹木有感覺吧!」

  「我不知道。」

  「這並不新鮮哪。我們都知道老樹成精,沒有人敢去砍倒。

  老樹砍倒的時候,常常有人看見樹裡流出血來。」司令官大笑說:「當然,當然。甚至泰山的石頭還成精呢!

  當然是有感覺。」

  木蘭說:「司令官,那麼您可以把孔先生釋放了吧?」臉上流露著迷人的微笑。

  司令官又再細問詳細情形。木蘭說立夫是個自然科學家,他的名字又不在黑名單兒上,完全是私人挾嫌誣告。

  「為什麼會有這種私人仇恨呢?」

  「這都是我們家庭親戚的關係。姓牛的涉及一個污穢不堪的醜聞。孔先生寫文章揭露這件事。姓牛的有個妹妹,嫁到我們家。這件醜聞弄得滿城風雨之後,我們不能不和他妹妹離婚。姓牛的寫給我父親一封信,起誓要報復,他就這麼報復了。」

  司令官向木蘭帶有迷人微笑的臉望了半天,然後發狠說道:「你是逼得我不做好人不行了。」他於是叫衛兵。一個衛兵進來。

  「拿筆拿紙來。」

  木蘭立在一旁,說姓名和監獄的地點,心裡真是喜出望外。司令官坐在桌子那兒寫。木蘭出主意要在「釋放」一詞之上,加「立即」兩個字。幾乎是木蘭念,司令官寫。

  木蘭拿到那張紙條,就要下跪,司令官止住她。

  司令官說:「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木蘭說:「我怎麼敢不遵命?」

  「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姚木蘭。」

  「今天晚上你戰勝了。請向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相信我到這兒來的任務,是保護善良百姓。」

  木蘭說:「我會為您傳名。」

  司令官大笑說:「那麼沒有什麼秘密了?」

  木蘭說:「沒有什麼秘密了。」滿臉露出感激的微笑。木蘭把那個紙條兒放在手提包裡,她說:「那麼我要走了——多謝多謝。」

  司令官顯得很惋惜的樣子:「這麼急著走嗎?」

  「是,要趕緊走了。」

  司令官送她到屋門口兒,叫衛兵很客氣的帶木蘭到大門,然後他轉回身來,向空空的走廊咒駡了一句。

  在門房,木蘭借電話打回家去。在意外大獲成功的激動之下,她打電話給妹妹莫愁。

  「立夫就要放出來了……我得到他的赦免令了……我是二姐呀……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現在沒關係了……我馬上就回去見你。」

  現在太激動,不能坐洋車,那太慢。她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汽車來到之後,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告訴司機先開到她家。剛過十點鐘。蓀亞還沒有睡,但是正在屋裡焦急,幾乎就要出去找木蘭了。他一個鐘頭以前打過電話,知道莫愁沒有到監獄去,木蘭已經和陳三走了一會兒工夫,而陳三已經一個人回來了。她到哪兒去了呢?他已經等了四十五分鐘。後來莫愁打電話給他,說木蘭就要回到莫愁家去,也告訴他立夫就快要放出來了。現在忽然看見太太走進來,十分激動,大聲喊說:

  「立夫就快放出來了!」

  他問:「你這半天到哪兒去了?」

  「一直到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你看這張赦免手令!」

  「我以為你到監獄去了。」

  「我們進不去,我和陳三去的……立夫快要放出來了,你們當然好高興,是不是?」

  丈夫問:「當然。可是你怎麼弄到這張手令呢?」說著一邊兒細看那張手令。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詳細說。來!租的汽車在外頭等著呢。妹妹一定也急著呢。我在電話裡說一直到她家。後來我想我得先回來看你。」

  在汽車上他又問木蘭怎麼得到那個手令,但並不太急切。

  他只是問:「你怎麼弄到這個手令呢?」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但是你怎麼使他給你的呢?」

  「只是和他理論。」

  「那麼容易呀?」

  「當然。你以為我怎麼樣了?」

  蓀亞沒再說什麼。

  「是我設法把他釋放出來的,你向我也誇讚兩句吧。蓀亞,你不歡喜嗎?」

  蓀亞停了停才說:「你怎麼向人家說明你自己呢?說是我的太太呢?還是別的?你怎麼想到去那麼做?為什麼不跟我先說一聲?我一直擔心,不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