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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審案件法官發迂論 入虎穴木蘭救立夫(2)


  「我丈夫是陳媽失蹤的兒子,陳媽以前在我們花園兒裡做事。陳媽不愧是良母,陳三不愧是孝子。」

  法官向陳三說:「你說你以前是個警察。告訴我你怎麼後來受雇于孔家的經過。」

  陳三告訴他怎麼跟母親分開的,他母親怎麼尋找他,他怎麼讀到立夫寫的小說而後決定到北京來尋找母親,到了北京之時,母親已經走了。話越往後說,越發情不自禁,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動。轉向立夫說:

  「你就是寫《陳媽》,那篇很有名的小說的嗎?」

  立夫說:「是。為了這樣的賢母孝子,請庭長開恩。」傅先生這時插了話。他說:「庭長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說一說?」

  「當然可以。」

  傅先生說:「這個陳三是個孝子。他不幸生於貧家。我見過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母親為他做的衣裳上。他起誓決不再穿那樣的藍布。他做事很負責,為人也誠實。我曾經見他屋裡自己寫的對聯: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樣的好兒子,不會是共產黨。」

  法官細心聽,在最後,他想做一個大的手勢。他站起來,向陳三伸出雙手說:

  「今天得遇你這麼個孝子,實在高興。你和你妻子走吧。」

  陳三和環兒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樂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臉上做嚴肅狀,他說:

  「孔立夫,由你的自白看,你是提倡邪說擾亂人心。再者你把你妹妹嫁給工人,沒有媒人,沒有儀式,而在荒野,和不知儀禮的野蠻人無異。你也許不是共產黨,可是你的行為近乎共產黨。這些年來,人心已經頗為不安,對一切再擾亂人心的人,我們必須要壓制。我判你監禁一年。不過,姑念你贊成崇拜祖先,提倡孝道,你若答應從今以後,不再鼓吹異端邪說,不再批評政府,我把一年監禁減為三個月的拘留。」

  立夫的臉色沉下來,傅先生站起來說請求庭長開恩,再為減輕,但是法官立起來很客氣的說:「實在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開導他,以他的學問能力,將來必能對社會國家大有貢獻。」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懷瑜是要求給立夫一點懲罰的。他於是向法官道謝,法官向傅先生鞠躬還禮,退席而去。

  現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環兒,陳三幾個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訴莫愁和母親不要擔心。傅先生說他再努力去想辦法,務使立夫早日獲得開釋。但是他不必擔心立夫的舒適。衛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學識,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園兒,自然會對他客氣,因為可望得到厚賞。

  由開庭審問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歸來。莫愁看見傅先生和環兒、陳三進來,她立刻失望了。環兒伏在母親懷裡哭了。

  母親問:「怎麼回事?」

  傅先生說:「不用擔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預料的好得多。

  只是暫時關在那兒,不久就會放出來的。」

  莫愁驚呆了。她問:「多久?」

  「三個月。但是,我們還要設法叫他早點兒出來。」

  傅太太也在那兒。她問:「為哪一條兒判罪?」

  「他的理論近乎共產主義。」

  環兒幾乎大笑出來,她說:「真是可笑!我們從隔壁屋裡聽到了。就因為那篇《論樹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異端邪說。」

  傅先生向莫愁說:「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經據典辯論起來。法官輸了。立夫引證周禮,法官立刻改換了題目!」

  於是,傅先生敘述那場審問和立夫的辯護。

  傅先生最後說:「那是文不對題。法官由一開始就決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買托,大概是懷瑜的買托。幸而在文稿裡有一篇贊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確立他決不是共產黨。共產黨是不為祖先崇拜辯護的。不然的話,判得要重多了。」

  莫愁很高興她把那篇主張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實驗室裡,不過她只說:「傅老伯,我想主要還是由於您親自出席的關係。媽和我們全家都謝謝您。」

  傅先生說:「兩者都有關係。」

  莫愁說:「都是咱們的錯兒。咱們早就應當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禮。原以為和警察局長說好了。現在要花點兒錢了。」

  傅先生答應再去設法。木蘭只是滿臉悲愁的望著。蓀亞說:「現在咱們能做的就是多花錢,叫他在裡頭舒服一點兒。」

  馮舅爺說:「我們在警察方面花了五百塊錢。你現在還想得出什麼別的主意呢?各部門的官兒都得打點打點。」

  馮舅爺伸出他的手指頭,先伸出了四個,後來伸出了八個,他靜靜的問莫愁:「這個,還是這個?」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們花的錢越多,他在裡頭就越舒服。」

  莫愁說:「獄卒是容易對付的。重要的是給他一間舒服的屋子住,一個好床睡覺,被褥要好,飯食也要好。若打算他早點兒放出來,就不是幾百塊錢的事了。」

  馮舅爺說:「現在花幾千塊錢都算不了什麼。」寶芬說:「被褥容易。我那兒有十幾床新絲綢棉被和毯子,還沒用過。獄卒一看見犯人有好被褥,就會對他優待。咱們去探望他時,一定儘量穿得闊氣,好給他面子。當然了,獄卒心裡的盼望也就大了,咱們必須預備下錢給他。」現在既然有一個臨時的解決,立夫的性命至少算平安,全家也就安心接受這個新情勢,開始談論去探監,並確保立夫在裡頭舒適不受罪。在整個討論當中,木蘭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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