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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利欲薰心王府探寶 職責已盡四海雲遊(1)


  第二天早晨,木蘭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麗蓮,又都來到姚家看紅玉的母親,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大家安慰她說,紅玉富裡生富裡長,快快樂樂過了那麼多年,做父母的應當心滿意足了。又說紅玉實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過關於她對阿非的情愛和那封訣別書,大家一字未提。女人們自然談論她的好多長處,她纏綿的疾病,她們越說越哭。所以木蘭到莫愁的院子時,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木蘭說:「昨天一定出了什麼事。她從宴會上來的時候兒,她已經打定了主意。你記得她進屋時神氣就不對。」

  莫愁說:「阿非說離開她時,她很高興。」

  立夫說:「那是因為她知道是他們倆最後一次的見面兒。

  我一定問阿非究竟出了什麼事。」

  環兒說:「我倒想到一件事。宴會開始以前,那個美國小姐,阿非,還有我,我們三個人在阿非的院子裡說話,那時候兒你已經走了。我們出去的時候兒,我好像看見有一個人藏在假山後頭,一定聽我們說話了。大概就是紅玉。」

  立夫問:「你們說什麼話了?」

  「是關於素丹訂婚的事。我們說她有肺癆病,阿非說巴固娶她是由於憐香惜玉的一番愛心。四妹可能聽見我們說話,也許以為阿非說的是她自己。」

  別人都靜悄悄,一言不發,只是心裡想這件事,惟有莫愁說:「你們看見沒有,她到宴會上去時,好像精神錯亂一樣。她看阿非的樣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樣子,好像當時別人都不在場一樣。真是會趕得那麼巧?真不幸?我覺得四妹的死有幾個原因,一部分由於神,一部分由於人。第一,由於素丹與巴固訂婚這件不幸的巧合,並且她自己也有癆病;第二,因為她的生活裡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簽了。」

  正在這個時候兒,華太太走進來,驚慌得不得了,因為她剛才聽到這件事。

  立夫問:「她說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是什麼意思?」木蘭停了一下兒才說:「這是個問題。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

  華太太一聽杭州月下老人神簽的事,也弄糊塗了。別人就告訴她紅玉和麗蓮在西湖抽籤那簽上的話。

  木蘭說:「月下老人倒是個滿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話太認真了。不能說有命運,也不能說沒有。因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應驗……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說,她是真愛阿非,她死好讓阿非快樂。她最後的願望就是讓阿非婚姻快樂。」

  麗蓮說:「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裡。那天下午,她看了簽上的話很傷心。誰信和尚,誰就受他制。」

  在麗蓮的口氣裡,對死去的情敵還恨意未消。麗蓮原已經認命叫阿非和紅玉訂婚。但是她卻不喜歡紅玉。那時曾先生已經談到給麗蓮訂婚。但是,像好多現代的小姐一樣,麗蓮不肯答應,父親很生悶氣,麗蓮暗中勉強她母親桂姐來阻止她自己願意的那件婚事。

  木蘭曾經看過那簽上的文句,「芬芳香過總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寶芬,大概指的為寶芬,因為暗香比阿非大好幾歲。到目前看起來,簽上的話已然應驗。但是那話沒說紅玉「總成空」之後怎麼樣,沒有分明說誰要嫁給阿非。紅玉臨死囑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簽行事」,也許可以隨人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寶芬的神秘影子時常在木蘭的心裡出現,但是在麗蓮面前,她沒再說什麼。她只叫人去告訴阿非,說她們要見他。

  阿非來了,看來像個鬼,也可以說像個見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問好。女人都很可憐他。桂姐說:「不要太傷心。人死不能複生。」

  木蘭問:「爸爸幹什麼呢?」

  「他和舅爺舅母在暗香齋呢。正給她穿衣裳。」

  說了這句話,阿非突然立起來,走到前院兒裡去,看見甜妹正哭著找東西給紅玉入殮。

  阿非問:「我要問你,她怎麼死的?」

  甜妹抬頭望瞭望,半惱怒,半悲傷。

  她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

  「你應當知道,四妹怎麼死的?」

  甜妹回答說:「你不會看她留下的信嗎?」說完接著找東西。阿非站著看這個沒規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齋的時候兒,阿非攔住她說:「甜妹,我的心已經碎了。你可憐可憐我吧。

  我只想知道什麼事情使她去尋短見。」

  甜妹轉過臉來以悲傷憐憫的腔調兒說:「你們男人怪得很。女人愛男人時把她逼死,然後再哭她。哭有什麼用?人死還能還陽嗎?」

  阿非喊說:「甜妹,你這話冤枉人。我肝腸寸斷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麼不對呢?」

  甜妹眉毛一揚說:「你們倆好的時候兒,你們倆很好。然後你再惹她流淚,一連好幾天,晝夜不幹。那天,她回來後,就把詩稿燒了。我知道她活不長了。我覺得她好像前輩子欠你的眼淚債一樣。現在她還完了你的債,淚也幹了。你還要幹什麼?」

  甜妹看見阿非那副可憐的樣子,她的怒氣也消了一點兒。她說:「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為你而死,這還不夠清楚嗎?」

  阿非倒在紅玉的床上大哭起來,甜妹放下他走了。後來是木蘭和桂姐過來,把阿非從紅玉的床上扶起來,把他帶到莫愁的院子裡歇息。

  阿非說:「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立夫告訴他環兒剛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個想法倒是很近乎實際情形。可是阿非坐在那兒,頭腦昏亂,想也不能想。

  華太太說她們去看看姚太太,於是桂姐,木蘭就過去,這是照例去請安。寶芬靜悄悄的坐在姚太太的床邊。姚太太看著是病情不輕,皺紋縱橫的臉上顯出可怕的神情。

  寶芬說:「昨天晚上,老太太沒睡好。半夜的時候兒,她要起來念佛。在供桌前頭坐了幾個鐘頭,不肯回床去睡。」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種變化。因為她不能說話,沒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還蠻能聽。和她說話的人必須一直猜她要幹什麼,要到她點頭為止。她若伸出三個手指頭,寶芬會問她意思是三塊、三十塊,或是三百零三塊錢。寶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這樣就方便多了。有時她覺得病輕一點兒,就叫寶芬給她念書聽,但是念的也只限於佛教的報應神靈的記載,或是什麼靈驗良方。民間有好多這樣勸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殺牛,敘述菩薩靈驗的傳聞,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錢印好贈送的。姚太太最喜歡的是目蓮僧劈山救母的故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時,曾經看過《目蓮僧劈山救母》的那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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