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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論中西辜老發奇論 悟簽文玉女溺荷池(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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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非靠近過去,好熱切的吻她,紅玉任憑阿非吻,並不反對。阿非也覺得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甜蜜。過了一會兒,阿非去把甜妹找來陪著紅玉,他就走了。紅玉的眼睛在後面一直望著他,直到他失去了蹤影,這時紅玉的神情突然改變。她靜靜的坐著,一動不動,好像一塊岩石一樣,這樣坐了很久;後來漸漸鬆弛下來,甜妹看見紅玉臉上顯出寧靜平安的表情。忽然間,紅玉狂笑起來,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淚。 甜妹說:「不要這麼嚇人,您到底笑什麼?」 紅玉笑著說:「我現在都明白了。」 「明白什麼?」 「我應當早就知道。」 「您和他拌嘴了嗎?」 紅玉說:「沒有!沒有!過來,我告訴你。」她接著向甜妹低聲說:「你知道阿非是真愛我嗎?他才說了這話不久。」 甜妹現在以為她知道為什麼剛才小姐那麼笑,自己也很高興。 紅玉問她:「他是個挺好的青年。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最後五個字說得語氣好重。 她走到梳粧檯前頭去照鏡子。 她向甜妹說:「你信命運不?」 「是啊。可是您為什麼問這個?」 紅玉不回答,只是坐在梳粧檯前,又開始化妝。她現在已經平靜下來,她對甜妹說:「現在用不著你了。你回去吧。 我只要靜一下兒。」 甜妹問紅玉是不是還要到宴席上去看那些客人。「也許去。你在那兒願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媽還要你照顧呢。」 紅玉坐在梳粧檯前重畫蛾眉,甜妹就走去了。 一個鐘頭之後,甜妹回來,一看,小姐沒在屋裡。她雖然已經換了一雙新鞋,梳粧檯上還放著一支眉筆。她相信紅玉一定又回到宴會上去了,所以就坐下拿起針線做活,心想今天晚上小姐真有點兒古怪。 甜妹在那兒做針線做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大概有一個鐘頭。她想宴會一定已經散了,就到自己院子裡的小廚房去沏了壺雲南普洱茶,等小姐宴會上回來喝了好幫助消化。她把茶壺端回來,放在茶壺套裡,又到院子裡把燈點上,走回去的時候兒,自言自語的說,倘若小姐熬到很晚才睡,又要病個五、六天。這時她聽到有說話的聲音。甜妹跑出去,看見珊瑚、木蘭、莫愁、曼娘、阿非,都在門口兒。 莫愁問:「你們小姐怎麼樣?」 甜妹喊說:「她沒跟你們在一塊兒嗎?」 阿非問:「沒有。我走的時候兒讓你陪著她了,是不是?」 大家都跑進屋去,七嘴八舌的說話。 甜妹說:「剛才她非常高興,告訴我回到客廳去。我就去了,因為當時大家正吃飯,伺候的人手兒不夠。我離開的時候兒,她還大笑,臉上不斷有笑容,坐在梳粧檯前頭描眉,她也換了一雙鞋。所以我以為她還到宴席上去呢。」 木蘭忽覺心裡一陣恐懼襲來,阿非也覺得可怕,由前門沖出去,大喊:「紅玉、紅玉,你在哪兒?」過了片刻,他走回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外頭沒有她。」他大喊說:「她到哪兒去了呢?」阿非於是像瘋子一樣,在黑暗中跑向馮舅爺的院裡去,問是不是她到那兒去了。紅玉的父母和兩個弟弟,立刻跟著阿非回來。 她到哪兒去了呢?木蘭覺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麼也沒找著。她看見一管筆,還有白銅墨盒兒,放在書桌子上。她從筆帽兒裡,拔出筆來,一看,筆毛還潮濕。她翻那些文稿,希望能找到點兒信息。她打開抽屜,看見一個包兒,上面寫著「交甜妹」。 她說:「我找著點兒東西了。」別人也過去看,是一個首飾盒子,裡頭有幾個玉耳環,還有一個很美的簪子。阿非喊起來:「這兒也有點兒東西。」她說著從抽屜裡拿起一張紙來。 紙上有血漬。字的樣子是手顫抖時寫的,紙最後是紅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破手指頭用手指頭寫的,字跡潦草。紙上血淚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渙不清了。 馮舅爺把紙搶過去看,他的手顫動不已。那正是寫給她父母的,是文言駢體: 父母大人膝下敬稟者,不孝女幼承撫養,未報 萬一。姑母姑丈鍾愛至深,視如己出。起居務盡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適。不幸生而體弱,臥病時多,所進藥物,多於羹飯。雖欲侍雙親於百年,恐終累 人於晨夕。嗚呼!生死有命無如之何。幼讀詩書經傳,長難逃乎情網。經月老之垂示,遂啟我於愚蒙。 神意既明,如夢方覺。感天地之無窮,歎兒命之有數。已矣乎!生死難逃,勿為兒悲。純潔骨肉,璧 還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務請代為申謝。弱弟黽勉,敬事雙親。恕小女之不孝,容圖報于來生。 薄命女紅玉絕筆敬叩 馮舅爺一看見女兒用血簽的名字,立刻明白這是訣別書。他剛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腳頓地,悲痛萬分,對他太太說:「不好了!」淚從臉上流下來。他太太開始號啕大哭。阿非坐在那兒,茫然不知所以,臉藏在自己手裡,也大哭起來。曼娘把兒子抱得好緊,一手扶著木蘭。 馮子安過了那一陣臨時的震驚,立刻說:「趕緊!趕緊去找她。甜妹,你離開她多久了?」 甜妹回答說:「那是我到您那邊兒吃晚飯的時候兒,恐怕有兩個鐘頭了。」 現在別人也聽見這邊兒喊叫。立夫,他母親,他妹妹都走進屋子來。寶芬來聽聽出了什麼事,回去告訴姚先生夫婦。 有人猜想紅玉可能跳進池塘淹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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