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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多病遺臣卻聘歸隱 少年游才俊臨水登山(2)


  在上年秋天,紅玉疾病纏身,輾轉床榻約兩個月之久,這樣使阿非對她越發疼愛,自從那時起,紅玉就輟學了。她的病,頗使人懷疑是肺病。這種病使她特別敏感不安,她越發急切于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擠到最後的一滴而後已。這病使她多麼羡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見一葉飄零,隨風入室,便愁緒滿懷,無以自解。她叫阿非到外面拾取最美麗的秋葉,壓在書中,放在床側的桌子上。她養成了一種對自己,對她住的屋子,特別精細好挑毛病的習慣,無論如何,難以取悅。她還顯出對蟲子特別的恐懼,有時花瓶子裡插花兒,是難免會帶進個小蟲子來的。她要伺候她的女僕必須穿新衣裳,她母親也就放縱她,還有其他方面,無不儘量隨其心意。今年春天,身體比往年好得多,頗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到杭州一游,與阿非泛舟西子湖上,以實現夢中的甜蜜。

  因為阿非的暑假也正好此時開始,父母就答應他和姐姐,紅玉同去。素同先一個禮拜出發,好準備婚禮。他妹妹素珍,因為學校放假前不能離開,就和姚家姐妹一同去,因為她們也是同學。莫愁懶得旅行,說她的孩子太小,不勝途中的炎熱,並且立夫不久即將返回,所以沒有同去。

  這群無憂無慮的現代青年,是在六月底離開的北京。麗蓮,還有另外每個人,都認為紅玉和阿非的定婚,已經為期不遠,所以自然就不去親近他倆。一路之上,紅玉一直活潑愉快。木蘭對紅玉負起監護的責任,和她睡一個房間。紅玉不肯吃快車上的西餐,阿非則跑出跑進給她叫特別炒飯。她甚至叫阿非為她打開衣箱,給她拿衣裳,阿非也以這些親密的伺候服侍為樂。

  木蘭說:「你伺候四妹伺候得多好。你真是個小姐的閨中良伴,簡直跟大哥體仁一樣,只是他的多情用錯了地方兒。今天早晨你已經把窗臺擦了三、四次。我看你不久要找把笤帚給她掃地了。」

  阿非微笑招認說:「我已經掃過了。」

  紅玉啐了他一下兒。

  木蘭這個少女監護人並不高明,因為阿非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紅玉的房間裡。紅玉開始顯示出成年女人的一些不坦白的特點。在木蘭的面前,紅玉和阿非說話,竟而旁若無人,阿非的領帶松了或歪了,就替他系好,滿臉微笑望著他;在領帶系好之後,她那雪白如藕的玉臂還在阿非的胸膛上停留一會兒。

  木蘭問他們:「你們還吵架不?」

  阿非說:「我每次都聽她的話,怎麼還會吵架?」紅玉說:「好沒羞!」然後向木蘭說:「每次吵嘴我若不讓著他,他會更凶。他自己還不知道呢!」

  阿非說:「天哪!每次爭吵她都占上風,還說讓著人家!」

  紅玉說:「我跟你說過什麼難聽的話沒有?」

  阿非承認說:「妹妹,你沒說過。」

  木蘭說:「好了,我但願你們永遠在一塊兒幸福快樂,那就好了。」

  所以那天晚上紅玉和木蘭住在一間屋裡,紅玉向木蘭吐露了心事,討論了她和阿非情愛的事。她原先怕木蘭要和她父親一同促成阿非和麗蓮的結合,現在才知道木蘭是樂意幫助她。

  紅玉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她已經十八歲,阿非十九歲,但是姚先生姚太太方面還沒談起訂婚的事。在這種情形之下,紅玉自然不能相信姚家會忘記,就難免啟人疑竇。

  但是姚家從來連暗示也沒有,終屬有點兒蹊蹺。

  紅玉如今沉醉在戀愛之中,其甜融之情,為人間所不可多得。阿非現在長成了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家雖富有,但無驕縱惡習,對她則用情至專,倆人相居,近在咫尺。在一個少女需要愛一個男人同時又需要男人的愛的年歲,能夠得到像紅玉現在的生活環境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可是為什麼姚氏夫婦從來沒有過兩家結親的意思呢?他倆是不是愛她?還僅僅是寬容她呢?因為紅玉是個天賦很高,因此也是個很任性的少女。她把真純的愛完全傾注在阿非身上,因為她富有才氣與嬌美,不屑於為了別有動機去取悅於人。她年輕,自傲,任性,不屑於去用陰謀狡詐。不論在阿非父親的面前,或是在阿非母親的面前,她還是出之真純自然,不稍虛飾。她不能做的事,就是不喜歡誰就不能裝做喜歡,而她就不喜歡阿非的母親。她雖然喜歡阿非的父親,卻偏偏流露出她的任性自是,只是因為,若不如此,怕被人疑做故意討好未來的公公。愛情,她認為是純粹自然真誠無偽的東西,不是年歲大的人滲入了利害陰謀之後的東西。愛阿非,她就愛得徹頭徹尾,有時在年長者面前會顯得太露骨。在求取阿非父母的歡心這件事上,她連一半兒都沒做到。結果,沒有正式提到兩家締結婚姻這件事,卻招致了她幾分心神不安。

  紅玉現在對木蘭說句良心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怕失去了他。」

  木蘭說:「這就是你愛得太深了。愛是永遠不能封口兒的創傷。女人愛別人的時候兒,一定會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那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於是各處去尋找失去的那部分靈魂,因為她知道,若不去找到,自己便殘缺不全,便不能寧靜下來。只有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時,才又完整如初;但是自己的意中人一旦離開,自己又失去意中人攜走的那一部分,那就直到重新和意中人團聚時,才又得到安寧。」

  木蘭說得那麼認真,紅玉覺得她所闡述的不僅僅是愛情的真義。木蘭停下來,在那沉默的片刻,紅玉躺的是上鋪,她極想看看木蘭臉上的表情。

  紅玉最後又問:「人若遇不到愛情上的知己,或是他若一旦死亡,那該怎麼辦呢?」

  木蘭回答說:「誰知道這種精神方面的事情呢?也許自己失去的那一部分永遠一去不歸,也變成靈魂了。陽界和陰界似乎是不相交往的。不過還活在陽間的人若是再婚配,陰陽的和諧就又重新恢復了,那本不可治療的創傷,由於有人來填補,就又可以痊癒。雖然痊癒,但究竟和原來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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