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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娼妓做夫人煞有介事 劣婦追時尚得意忘形(2)


  鶯鶯說:「我當初到你們家來時,我指望這個家真正像個家,平安無事,井井有條,像個做官的人家。在這幾天看來,簡直是亂七八糟。有的用人聽這位太太,有的聽那位太太。真有什麼事要做了,反倒沒有一個人做。聖人說:『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每個僕人的職責要劃分清楚。得有一個人當權主事才行。」

  懷瑜聽了心才放下去。他說:「是這件事嗎?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裡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來管這些下頭人怎麼樣?」

  「不,你錯想了。我沒有工夫兒管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個頭兒來管他們。比方說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這邊兒下個命令,叫一個僕人向東,那邊兒又下一個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懷瑜說:「就照你這個意思辦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總管家事,別的男女僕人,一律聽老梁吩咐,一切零用雜項費用由他決定。結果是,大太太開始感覺到有些小煩惱。她每找一個僕人,那個僕人總是忙著沒有空兒,而丁媽必須要燒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東西不願久等時,甚至於還要派丁媽自己出去買東西。

  丁媽很生氣,對家裡這種新情況也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經六、七年;她幫忙把孩子們拉扯大,幫著太太度過多少難關,所以她就猶如雅琴的母親一樣。因此,她一向是家裡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麼事也都聽她的話。她帶著孩子去逛公園;若請客,她幫著安排菜單子。現在這種權利被剝奪了。又多了個薔薇,她在家裡橫衝直撞,跟本不把丁媽放在眼裡,而且她開始指派丁媽去做事。丁媽不服,反抗她,吵過幾次。大太太弄昏了頭,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媽哭著到大太太面前,當時鶯鶯也在。原來她要出去買東西走出大門時,對家中的事情她發了幾句牢騷。偏巧讓老梁聽到,打了她一個嘴巴。丁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太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他們都跟我作對。老梁,他家的,薔薇,聯合在一塊兒討好二太太。別的下人,看見老梁有力量,能夠向二太太說話,當然都去討二太太好。司機願給薔薇開車出去辦事,我找他幹什麼都不行。您看,咱們落到這步田地了。真是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來平息這種爭吵。老梁來了,不是一個人,把他家的和薔薇也一齊帶了來。

  老梁說:「太太。家裡有這麼多僕人。老爺派我管著他們。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媽不肯聽我的話,仗著她資格老,比我來的早。我跟她說話,她連理都不理。我們都是伺候老爺和兩位太太的,她為什麼就特別一點兒?」丁媽哭著說:「叫你做總管就是教你打人嗎?」但是丁媽還沒來得及往下說,薔薇就插嘴說:「你頂好少開口吧。我若把什麼都說出來,那就不好聽了。」

  老梁家裡說:「咱們要算舊帳,索性算個一清二白。要說的話可多著呢!她說我們什麼話,倒沒關係。她說太太的話,可太不中聽。」

  薔薇說:「是啊,我聽見她說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媽說:「我沒說。」

  薔薇說:「你說了。廚子也聽見了。」

  老梁說:「你若想辭工不幹,我們也辭工不幹。」鶯鶯剛才一直不說話,靜靜的聽著。現在說:「你們都不聽管教。要知道,丁媽是家裡的老用人,什麼事都要讓著她一點兒。丁媽,我不知道他們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與你沒有關係。你的眼睛不要讓米湯粘住,眼睛要放亮一點兒。你們用人之間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只要不沾我的邊兒,我都懶得管。」

  鶯鶯又轉過臉去對大太太說:「姐姐,這件事鬧得也太厲害了。不過,今天我不想把丁媽怎麼樣,就這麼過去算了。可是以後不能老是這麼吵哇鬧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應當尊重一個管事的。比方叫丁媽做個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會聽她的。所以,若是她還打算在咱們家做,她必得和別的人處得來,也讓家裡消停一點兒。您說怎麼辦?」

  大太太沒料到二太太有這段話,當時只說:「你們都聽見二太太剛才說的話了吧。誰也不要說辭活不幹。大家要相安無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媽的嘴巴,主人並沒有命他向丁媽道歉,而且不知為了什麼,過錯兒都落在丁媽身上,而且在每個人眼裡,丁媽似乎並沒被治以當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從輕發落。

  老梁這一黨是大獲全勝了。

  懷瑜聽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說這件事時,他認為鶯鶯很夠寬大,他認為丁媽說閒話,嚼舌根子,把她狠狠的罵了一頓。由那天以後,丁媽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對她是一副鄙視嘲笑的態度。有時到吃晚飯的時候兒,偏偏差她出去買東西;回來時,往往發現別的僕人早已把飯吃光。她很氣惱,有一次派不動她,老梁又打她嘴巴,並且說:「去告訴太太,幹什麼不去?到時候兒大家一齊滾蛋。」

  丁媽哭著去見太太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大太太說:「丁媽,你不能走。孩子們都離不開你呀。」丁媽堅持說:「沒辦法。我也顧不得這八塊錢一個月的飯碗兒了。我寧願去掙一月三塊錢,落得個平安心靜。不過,我只為您擔心。我走了之後,您的處境可就更難了。」

  她拿布衫的下擺擦了擦眼淚,大太太和她相對而泣。孩子們聽到丁媽要走,也都哭起來。

  丁媽剛走,老梁家的就推薦她的表妹,來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們開始覺得四周圍充滿敵意仇恨,甚至於在新來的這個李媽面前不敢說什麼話。父親和孩子們越來越疏遠,孩子們心中暗恨鶯鶯。母子之間對這位姨太太懷恨在心,常常密談,這樣,母子們越發相依為命。那些密談成了母子之間的樂事,是雅琴和孩子們後來永難忘懷的事。兒子們不僅是怕父親,而且因為他對母親冷落,開始恨父親。每逢父親和鶯鶯一齊到天津去不在家時,他們才覺得精神輕鬆自然,才覺得快樂。

  現在鶯鶯對付男人是訓練有素,得心應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時,也能使男人覺得樂不可支,她若是沒有病痛,她能顯出一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顯得身體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會上,她能做出一個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樣,在大官兒面前她顯得很有身分,以從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態度和他們周旋應酬。她只要一換衣裳,再換一副表情,她就像一個嬌小玲瓏天真無邪的少女。男人既喜愛少婦,也喜愛少女。但是鶯鶯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對懷瑜尤其更是如此。約略來說,這兩種不同的差別,主要在髮型風格的不同。她的頭髮若梳起來,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婦。若是把頭髮梳成辮子,在家穿個坎肩兒和短褲,再穿一雙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討人喜歡,竟會叫人喪魂失魂。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種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臥在床上,紅坎肩兒上頭敞開,好像心裡有什麼事情憂慮。懶洋洋的嚼著梨,若有心事,卻是欲語還休。手裡拿著吃剩的一半兒,胳膊伸在床上,嘴裡卻停止咀嚼。

  懷瑜看見她那豐滿雪白的雙臂,令人摸起來那麼滑潤,辮子垂在胸膛的一邊,她斜倚在柔軟的枕頭上。懷瑜聞了聞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間所喜愛者,未有過於此妖姬者也。於是雲雨之念不覺勃然而興。但是她轉過身子去說:

  「不要。」

  懷瑜一邊把她手裡的半個梨拿開,一邊問她:「怎麼了?」她伏身在懷瑜的懷裡,躺在那兒,一言不發,眼睛眨動著。她此時已經喪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獨斷獨行那種硬氣,全像一個安靜可喜的小孩子。

  懷瑜摸不著頭腦兒,問她說:「你心裡想什麼呢?」

  她懶洋洋的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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