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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施幹才姚木蘭管家主事 遭惡報牛財神治罪抄家(2)


  不知為什麼,每個人都以為木蘭的第一個孩子一定是男的。她自己也是這樣盼望。木蘭具有勇敢無畏,才氣煥發,獨來獨往的堅強氣質,因此似乎一定要生一個男兒漢才對。但是時候兒到了,生下來的卻是女兒。曾家人聰明解事,當然不會有失望的樣子,木蘭自己也不肯流露失望之情。不過生下這個孩子之後,並沒有大事慶祝,倒是事實,若生下一個男孩子,則大為不同了。

  這個孩子叫阿滿,革命發生的那一年,她一歲。

  木蘭第一次招惹她公公不喜歡,是由於一時孩子氣的興奮而起。滿清政府一滅亡,她和丈夫不能掩飾心裡的快樂。十月裡,清廷發佈了自由剪辮子的命令,木蘭拿了把剪子,一時衝動,一切不管不顧,就把蓀亞的辮子剪下來。曾先生一聽,責備她,說她太魯莽。木蘭說:

  「我爸一個禮拜以前就剪了。我們剪辮子也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呀。」曾先生沒說什麼,自然不高興。幾個禮拜之後,經亞才把辮子剪掉。曾先生的辮子一直留到第二年,袁世凱的辮子也是第二年才剪掉的。袁世凱做了中華民國的總統,因為孫中山先生把總統的職位讓給了他。這雖然是高風亮節,但是也未免太書生氣。不過這並非孫中山先生的過錯。革命之後,一定是須有霸氣的人當政。

  現在曾家的問題是經亞和蓀亞此後要往哪條路上走。蓀亞結婚半年之後,和他哥哥經亞一同在戶部當了個小差事。清帝遜位之後,政府垮臺,兄弟倆而今賦閑在家。北京城地面兒上平安無事,安堵如恒。僅就北京國都一地而論,可以說是一次不流血的革命,甚至宣統遜位之後,這個皇帝和皇室,在感謝上蒼能保住性命之餘,居然還得以安然住在黃琉璃瓦宮殿的紫禁城,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保有皇帝的尊號,朝廷的儀禮,太監和宮女,深在皇宮的高高的紅牆之內,安度迅速消失中的皇家美夢的殘暉夕照。在紫禁城以外,滿清皇室痛恨的那個人,正開始高高在上,統治著中國。袁世凱,帶著他自己訓練出來的一批虎狼之將,正執掌著軍隊的實權。這些北洋軍閥的殘餘分子,命定要統治中國此後的十年。

  姑且不論政治上的改變外表徒具形式,革命究竟導致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始。社會的革命就是人思想態度的改變,而這十年顯然表現出來對過去傳統的唾棄。比如採用西元紀年,外交上穿西洋禮服,政府採用西方組織形式。這些改變就等於承認西方勝過東方。因此保守派就一直採取守勢。這是舊瓶和新酒之間,社會現實和社會理論之間,茫然莫知所以的舊一代和茫然莫知所以的新一代之間,荒唐滑稽對照對比的十年。

  這些情勢,無形之中就影響了本書中人物的生活。曆法的改變只是象徵而已。今後我們故事之中的日期是用西曆,新年是陽曆一月一日,而不是依照舊曆在二月半過陰曆年了。

  革命一起,素雲家運氣衰落到極點,金錢和政治方面完全崩潰,在社會上落得毫無臉面。但是袁世凱東山再起之後,她家不但一無損害,反倒更有收穫。

  在前年十月,革命爆發的前一年,社會上對牛家是群情激憤,曾經鬧了一次風波。

  事情的起因是牛家的兒子東瑜褻瀆了一個尼姑庵,並且企圖誘拐一個尼姑。群眾怒不可遏,牛財神把可能動用的政治勢力都糾集起來,也不足以自保。按理說,家裡某一個人的行為不檢,應當是一個孤立事件,不應當弄得波及全家,人人遭殃,不過尼姑庵事件只是一個信號,以前許多受過牛家糟害的人藉以發動攻擊,要報仇雪恨而已。

  牛家兄弟,懷瑜和東瑜,都有一種勢力病,她母親也是有此種毛病,而且也鼓勵兒子仗勢欺人,為非做歹。別人批評她兒子,她絕不允許。每次兒子公然犯法,公然違警,她都認為那就是她威名赫赫的北京城萬能馬祖婆的神通應有的表現。她自己深信,也使全家人深信,控制全國財政的是她,而且她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她心裡已經盤算著要創建個牛家金錢帝國呢。在整個世界上,她只有一個怕的,那就是西天如來佛,若是再說清楚點兒,其實她對佛的敬愛,還不如對閻王爺的懼怕。因此她是最虔誠的佛教徒,她對寺院既然有捐獻,因此她有安全感,有自信心。她相信,倘若有什麼不測發生,如來佛的目不可見的手,總會隨時搭救她,隨時保護她,不但她,還有她丈夫,她的兒女。

  她兒子做的事情,有些她知道,但是也有些她不知道。她兒子和保鏢的違犯交通規則,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若不然,自己的臉面威風還怎麼顯得出來呢?一個人若不是命裡註定,怎麼會權傾一時高高在上呢?交通規則不是給像她兒子那麼福大命大的人制訂的。但是事情還有比這種小事厲害的呢。比如說,年輕的婦女不敢在戲院的包廂裡叫少爺們看見。至少,有一次,是千真萬確,某人的妾惹起牛家少爺的注意。散戲之後,大少爺的保鏢就「邀請」那位姨太太到大少爺的私邸去過夜。第二天早晨,姨太太才回家去。於這件丟人的事,那個為丈夫的不敢哼一聲兒。

  大少爺娶了一個愚蠢軟弱倒是百依百順的女子,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問丈夫到什麼地方兒去。二兒子東瑜也已經成家,但是更任性胡來。每個人都有一個朋友,專為他物色新女人。有一個富商的女兒,年輕貌美。東瑜百般下功夫,偏偏不肯就範,而東瑜因而越發緊咬牙關,非弄到手,誓不罷休。他到那個小姐家去,小姐的父親竟不敢趕他出去。他開始帶小姐外出,公開追求,自稱是出於至情,最後海誓山盟,說一定正式娶為妻室。小姐想到可以正式做牛財神家的兒媳婦,於是回心轉意。但是還不到一個月,二公子已經把她玩兒厭了,開始追求一個鄉下姑娘。已經把那個富商之女忘在九霄雲外,想也不再想,已經不值得牛家的公子一顧,牛家這天之驕子,哪兒在乎這個。窮也罷,富也罷,一個小姐就是一夜的玩物而已。他永遠有求必獲,成事遂心。

  被棄的富家之女,雖然把這個玩弄女人的畜生恨死,但是空流眼淚。父母勸她不要尋短見,要報仇雪恥。最後,一天早晨,她拿了一把剪子,剪掉了頭髮,決定出家做尼姑。父親看見自己女兒的一生毀于浪子之手,勃然大怒。告到官裡去打官司吧,不但沒有用,甚至有害,因為他沒有正式結婚的證據在手,但是他決定等機會,他有的是錢。他惡狠狠的設下了一個陷阱,要捕住這個色狼。

  這位富商在北京城開始物色一個絕色的妓女,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果然是年輕貌美,年方二九,聰慧異常,和一般青樓名妓一樣,對中國過去的佳人才子的風流韻事,英雄傳奇,忠肝義膽,感恩圖報等故事,無不熟知。他不惜重金,把她從老鴇子手裡買出來,使之住在自己家裡,優禮有加,簡直待如公主貴賓。這樣出乎意料的殷勤厚待,過了一些時候兒,這個少女向主人問如此厚待,用心何在。主人並不回答。第二天,少女又問:「深蒙厚待,既非要納為側室,究竟為了何事?人人愛惜性命,我不敢說一死相報。但除死之外,一切無不遵辦。」

  做父親的就把女兒可憐的身世,說與她聽,並且說如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事成之後,另有重賞。如果計劃能順利實現,她必然會名聲大噪,有如此來歷,再重張豔幟,一定會名重一時,王孫公子,富商巨賈,爭相結納,北京花譜之中,必如牡丹稱王。富商鼓其如簧之舌,終使此青樓豔妓,對牛家無賴,怒火如焚,對富商之女同情萬分。在這一場交易上,她不會有什麼虧吃,因為她正在青春妙齡。她立誓嚴守秘密之後,同意依計進行。

  做父親的於是把女兒送進北京城郊區的一個尼姑庵,這個尼姑庵所在的那個村莊裡,有幾位年高德劭的地方紳士,都和這位富商熟識。富商又應許向尼姑庵捐獻鉅款,藉以討好師太。他到尼姑庵之時,一定到村莊去看地方士紳,把女兒的遭遇,以十分謹慎的口吻,透露給他們。牛家劣跡昭彰,名聲狼藉,北京城郊早已無人不知,如今聽這位富商敘述他家遭害的情形,諸位紳士既覺得此一富商之女如此可憐,又心中憤怒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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