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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聽命運木蘭訂婚 逃圈套銀屏出走(2)


  傅先生問:「那麼您是什麼意思呢?」

  姚太太在他耳朵旁邊兒小聲說了幾句話。傅先生笑起來,眼睛閃亮。姚太太等他說話,等了半分鐘。

  傅先生說:「好極了!好極了!」

  姚太太說:「告訴我呀。不要老說:『好極了!』」

  傅先生低聲說:「立夫是木命,是木裡的上品,土養木,木就滋長繁榮。他簡直是紅硬木,您是把他破不開的。但是他需要以柔來克。他跟莫愁的土相配,比和木蘭的金相配還要好。但是他若配一個輕浮急躁的妻子,那就把他燒掉了。」

  木蘭姐妹誰也不知道傅先生和她們母親之間的這段話,可是姚太太在晚上把傅先生說的話告訴了她丈夫。姚先生說:

  「當然一個立夫是值得三個蓀亞,十個體仁。」

  姚太太說:「你說咱們體仁怎麼樣?」

  「他是像木質既鬆軟,樹幹又朽爛的一棵樹。樹的中心已經爛了。你還能把他怎麼樣。做柴燒也不是好柴。」姚太太說:「我不相信咱們的兒子比別人壞。你聽他說話,他好明白,而且心地也善。」

  他父親說:「那當然。你要用力敲一個空樹幹,發出的聲音也好聽。」

  於是母親心裡有一幅火的圖,那火就是銀屏,那火正在焚燒那乾燥而且燃燒得很快的柴,那柴就是體仁。她告訴丈夫他哥哥已經給杭州銀屏的伯母去了封信,信上說她若寫一封像銀屏所堅持要的那封信,就付給她五十兩銀子。只是沒有告訴丈夫,那封真信來到之前,她叫舅爺偽造了一封信,以便趁著體仁沒由香港回到北京的時候兒,趕緊把銀屏嫁出去。在木蘭和莫愁到天津去上學的前幾天,銀屏突然失蹤了。在前一天的早晨,馮舅爺把他們所需要的那樣一封信給銀屏看,說是她伯母寄來的,信上說她伯母托姚先生在北京給銀屏找個好婆家嫁出去。現在銀屏知道太太要趕快把她嫁出去的原因,她必須拖延時間才行。她已經找人替她給體仁寫去了一封信,但是沒辦法接到回信。她的信可能在家裡給沒收了,她沒有心腹知己可以拜託。

  舅爺一給她看那封信,說是她伯母寄來的,她啞口無言。她心中一盤算信來往的日子,不相信一封信從杭州會來得那麼快。可是那封信既然在,上面寫信人的簽字又不能說是假的,因為她伯母不會寫字,不會簽自己的名字,她說要一封伯母的信,現在人家有信給她看了。

  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上床安歇之後,她趁著黑夜,溜進菜園子裡,由後門兒走了。她帶著體仁的狗,自己的一包袱衣裳,兩個體仁以前送給她的玉鐲子。體仁曾經告訴過她,那兩隻玉鐲子有一隻值三、四百大洋。到吃早飯的時候兒,錦兒稟報銀屏沒在她的屋裡,床上也不像睡過覺的。到了十點鐘,才發現狗的腳印兒是由菜園子走到後門兒的,後門敞著沒關。

  銀屏在北京已經住了幾年,大概認識方向,也知道北京幾個地區。她雇了一輛洋車,往西南奔順治門走去,因為那兒離姚家遠,大概安全可靠。又因為那個地方兒人多,她住在那兒不太顯眼。她在南城附近找了一個小店過夜。那條狗很麻煩,她擔心會因為狗而使她露了蹤跡。早晨,她喂了狗一點兒肉,把狗拴在她屋裡的鐵床柱子上,到珠寶店去賣一隻玉鐲子。她穿得很講究,那家珠寶店給她一百塊錢,這很出乎她的預料。因為知道那只鐲子的真價錢,又走了一家,她開口要兩百塊錢,賣了出去。有那一筆錢在手裡,足夠半年的過活。她知道要小心財物,同時她還有另一隻鐲子呢。所以她不做事等體仁一年,是可以的。她心裡立誓要報仇。她起誓在體仁回來之後,要用盡一切方法,讓體仁不去他母親那裡。她是個女人,知道體仁的弱點。

  她假裝是從上海來的,開始出去租房子。大雜院兒裡房子,都是分間出租的。也有時候兒幾家人共同住一個院子,但是銀屏避免住那種院子,因為那樣兒,生人太容易看見。最後在個偏僻的胡同裡找到了一個院子,一對夫婦住,沒有孩子。房東是個江蘇的生意人,運氣不佳,盛時已過,妻子以前是個妓女。他們有一間東房,很大,願意出租。家具破舊,只是一個木床,一個洗臉盆架子,一個普通桌子,原來是打麻將用的,桌子上有一個臉盆,一把茶壺,幾個茶碗。房租每月是四塊錢,銀屏還價之後落到三塊一毛五。那個女人發現銀屏說上海話,對她很熱情,很歡迎她。房東姓華,華太太還年輕,當年一定是個大美人,現在則是一嘴的黑牙,銀屏看見他們床上擺著大煙搶。她後來才知道那個男人花了六百塊錢從老鴇子手裡買了她,帶著一千塊錢從南方和這個青樓豔妓私奔,逃到北方來的。那個男人和父母斷絕了關係,在北京的西四牌樓開了一個水果店。過去那幾年,這個做妻子的有時到講究點兒的茶館去賣唱,賺點兒錢貼補家用。但因為有抽大煙的嗜好,就覺得寅吃卯糧,度日維艱了。現在那個女人已經不再賣唱。房子並不整齊,不過他們還勉強雇著一個老媽子,給他們做飯洗衣裳。

  這間房子租定之後,銀屏回到客棧,付了店錢,領著狗來到這新租的房子裡,她向華太太說,她丈夫往南方去了,最近不會回來。那個女人沒再多問。

  不久之後,銀屏發現白天房東丈夫出去之後,有男客人來訪那位房東太太。到底是來抽煙,還是做別的,她也不敢問。有一次,日頭落的時候兒,丈夫自外面回來,老媽子說家裡有「客人」,丈夫沒進屋,又走出去了。

  過了幾天,華太太問為什麼狗老是拴在屋裡。這時候兒,銀屏已經知道女房東的身世,就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了她。由於她們同病相憐,那個女人很同情她。因為銀屏覺得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了那個女人之後,有許多方便,那個女人也把她自己現在度何生涯叫銀屏猜一猜,這樣對她自己也有方便。她叫銀屏和她躺在她的床上抽一口大煙,但是銀屏謝絕了。有一次兩個人正在床上躺著,一個男人走進屋來。銀屏起身要走,那個女人叫她停一會兒。

  銀屏漸漸學會了女人的媚術,更重要的,是女人的人生哲學。那個女人一天向銀屏說:「人生沒有公理。你看我,童年就被父母賣了。在生活裡能爭取到什麼,就拼命爭取。一旦得到了男人,就不要把他放鬆。你們太太沒良心,養活你也不過費她一碗飯。就正像你說的,一條狗養了十年,也不忍心把它打走的。你聽我的,你們少爺回來之後,抓住他。我懂得男人,我也知道怎麼抓得住男人。」

  銀屏說:「你若能替我保秘密,他回來後會酬謝你的。」

  一天,銀屏被那個女人說服,決定學抽大煙。那個女跟她說,那個小燈光是多麼迷人,那柔軟的燈光和煙立刻使一個屋子看來那麼親切,使人覺得那麼舒服輕鬆。她又解釋女人斜倚在煙榻上跟一個男人說話,或是給男人燒煙的時候兒,這時小燈的光照在女人的臉上,那女人是多麼嫵媚迷人。但是銀屏抽大煙只是學一學風雅,非常慎重,決不養成煙癮。

  實際上,銀屏後來知道,華太太頗有才藝,人生得俏麗動人,長於辭令。在華太太幫助之下,銀屏給體仁寄了一封長信,詳敘事情發生的經過,告訴了她現在的下落,以及姚太太怎麼食言背信,姚太太怎麼罵她,又說自己現在言而有信,守身如玉,靜等他平安歸來。

  銀屏從姚家失蹤之後,別的丫鬟都說毫不知情。羅東奉命去看她兒媳婦青霞是否知道此事,青霞立刻來到姚家,說她也覺得意外。姚太太跟她哥哥商量,馮舅爺覺得事情發生得古怪。不過就銀屏她伯母那方面說,並沒有什麼重要。姚太太那注重實際情形的頭腦看來,不管怎麼樣,只要能把銀屏打發走,也就高興了。因為銀屏是自己逃走的,所以姚府就沒有多大責任。姚太太只是說傻丫頭不知道感激主人的好意,還不是自己找苦吃?她說:「奴才畢竟是奴才。」姚先生則不認為事情就此了事。大家心裡都納悶兒,銀屏怎麼過活呢?大家另外感到意外的,是銀屏並沒有偷走姚府上的古玩,其實偷是很容易的。因此大家倒都很看得起她。她們想她帶著那條狗,早晚非因為那條狗被人找到不可。但是姚府並不認真費事去找她。木蘭則認為銀屏把體仁的狗帶著走,這倒是真性情人的不俗之處。這裡似乎有一種忠貞之至情在。

  在這一切混亂之外,又加上了木蘭和蓀亞的訂婚禮,又把訂婚禮品分送親友,這就算是訂婚的通知。立夫的母親當然也收到一份。母子二人一齊來向姚太太道謝,並來探訪,依禮應當如此。同時在木蘭姐妹倆出去上學以前,也來看看她們倆。

  等下人稟報立夫母子探望,木蘭這時才又想到自己是多麼喜愛立夫。立夫母子和姚太太說了一會兒話,就去向木蘭道喜。

  立夫在母親道喜之後,也向木蘭說:「蘭妹,大喜。」說著微微一笑。

  木蘭也微笑說:「謝謝,立夫哥。」不過她的微笑好勉強,幾乎憋得她喘不過氣來。

  木蘭的眼睛向立夫可以說是正目而視,她說「立夫哥」的時候兒,聲音有點兒顫抖。木蘭這很大膽的注視,立夫覺得是一支飛來的無形的箭,分明有言外之意,是溫柔誠摯的情意。從來沒有一個美女向他微笑得那麼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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