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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遇風雨富商庇寒士 開蟹宴姚府慶中秋(6)


  立夫的母親問:「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們怎麼辦呢?」傅先生說:「你要謝就謝他。我想我走漏這個消息,他也不會怪我。」

  立夫母子去向姚先生道謝時,姚先生說:「那不是為你們。我早就要向四川會館捐一筆錢。你們知道我虧欠四川多大一筆債嗎?我藥鋪裡的藥材大部分來自貴省啊。」

  這樣就讓立夫母子大大的放了心。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會館門房兒和會館裡的住戶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兒子的地位高起來,受到了尊敬,因為他們和會館兩位有勢力的贊助人有很密切的關係。

  中秋節是一年的大節,傅先生應邀來姚家吃飯,也是立夫母子在姚家住的最後一個晚上。姚先生買了兩大簍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賞菊度中秋,是中國的老風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飯桌擺在石板鋪地的院子裡,更適於賞月,可是珊瑚說天氣已經轉涼,並且有點兒潮濕,何況螃蟹又是寒性兒,最好在屋裡吃,要看月亮的話,可以拉開窗簾兒。結果桌子上擺的是溫過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盤薑醋醬酒油調好的佐料兒,這種熱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兒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愛的一餐,沒有勝過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兒不錯,螃蟹是講究美食的人最貪最迷的東西,香味,形狀,顏色,都異乎尋常。在中秋,螃蟹正肥,這一年,夏季雖然多雨,對螃蟹這一道美味並沒有害處。但是另有一種令人興奮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於吃別的飯那樣由僕人伺候,由僕人端送,而是每個人都得自己忙,自己動。吃螃蟹本身倒還不如準備吃時,那份兒忙亂熱鬧有趣,經過自己一陣子忙亂,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裡越發覺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愛吃蟹黃,有人愛吃蟹肉,有人不嫌費事愛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樣——各人的脾氣都受到試驗。有人把肉吃得很乾淨,有人狼吞虎嚥,不細分別。這種飯吃完,總是狼藉不堪,蟹殼兒蟹腿在桌子中間堆得高高的。

  大家都落座之後,一個直徑一尺大的綠盤子,上面放滿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來。全桌的人都驚呼了一聲「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卷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卷起兩隻袖子來,立夫說:「咱們比孔夫子的辦法還好,因為他老人家只有右邊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說:「那是因為孔夫子只是寫作的緣故。他若吃螃蟹,他也會把兩個袖子弄短的。」

  人人都大笑。傅先生說:「這就證明孔夫子從來不吃螃蟹。」

  木蘭說:「我可以證明他也吃螃蟹。」

  「你怎麼證明?」

  「您記得孔子總是愛吃薑。那他就有愛吃螃蟹的嫌疑。」

  立夫說:「你雖信口胡謅,倒也滿有趣味。」

  木蘭接著說:「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千字文第一句『天地元黃』,元黃就指說的是蟹黃的顏色。這就證明自有天地以來,就有蟹黃。像孔子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怎麼吃螃蟹?」

  於是大家笑得越發響亮。珊瑚笑得很厲害,竟把蟹黃抹到臉了。

  莫愁問:「要照你這麼說,為什麼《論語》上沒有記下來?」木蘭說:「孔子的弟子也不能把件件事情都記下來。也許記下來的被秦始皇焚書給燒毀了。在讀古書之時,應當運用想像力。」說完挑了一隻螃蟹腿,又接著說:「我想孔夫子的太太必須給她丈夫做一件專穿來吃螃蟹的衣裳,因為他在家有一件家裡穿的袍子,這件袍子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這種丈夫多麼難伺候!做聖人妻子好難哪!」

  傅先生說:「說正經的,我想考考你。你說『元黃』就是蟹黃的典故,出自何書?」

  木蘭立刻回答說:「《紅樓夢》上薛寶釵的詠螃蟹詩,有這樣的句子: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木蘭的母親說:「木蘭,你別忘記吃,你的話說得太多了。」

  誰都看得出來,木蘭的臉有一點兒發紅,比平常話說得多。

  木蘭又說:「還早呢。我妹妹吃一個螃蟹的工夫兒,我可以吃下三個呢。」

  莫愁說:「你不算是吃螃蟹。你吃螃蟹像吃白菜豆腐那樣亂吞。」

  莫愁這時還沒吃完一個螃蟹,倒真是吃螃蟹的內行。她把螃蟹的每一部分都吃得乾乾淨淨,所以她那盤子裡都是一塊塊薄薄的,白白的,像玻璃,又像透明的貝殼兒一樣。

  現在一個丫鬟端來一個熱氣騰騰的新菜,把螃蟹殼兒收拾下去。莫愁說:「等一等,剩下的腿還夠我嚼十幾分鐘呢。」

  姚先生說:「不要捨不得那些腿。讓丫鬟和用人拿去吃吧。」

  珊瑚說:「我給他每個人都留了兩個呢。」

  現在木蘭才開始真正大吃起來。

  她先喝了一杯酒,隨後喝了第二杯,話又多起來。她再要喝第三杯時,姚先生說:「你今天晚上興致這麼好!別喝了。」木蘭說:「我很好哇。」她喝完第三杯。她酒量不壞,不過她鬧鬧嚷嚷,已經有點兒醉,嘴裡隨便說話,說傻話,也會說出有才氣的妙語警句。她說:「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若夫螃蟹之為物也,非常物可比。」

  立夫和木蘭互相舉杯敬酒。幸福與憂愁,快樂與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誰也不敢說木蘭是快樂,還是傷心。

  不久之後,大家離席洗手,用的是野菊葉子泡的水,全桌子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擺上了素淡的白米稀粥,鹹蛋,醃鹹菜。

  席將散時,傅先生說:「現在學校不教學生作詩,非常遺憾。不然,這種時光,一邊兒吃螃蟹一邊兒作詩,才真是一大快事。」

  珊瑚說:「我有一個主意。咱們來玩兒『折桂傳杯』吧。前天曼娘送來了桂花。這個遊戲是把一枝子桂花圍著桌子傳,同時一個人打小鼓兒。到鼓聲一停,桂花在誰手裡,誰就得喝一口酒,說一個笑話兒。」

  於是開始玩這個遊戲,由阿非打鼓。第一次鼓聲停時,桂花在傅先生手裡,他得說個故事。他開口道:「從前有一個教書的,沒有學生找他去念書,他決定做醫生。因為他念過點兒醫書,就開始為人看病。不幸第一個病人吃了他的藥,就一命嗚呼。病人的家屬要去告他庸醫殺人,後來醫生願出喪葬費,事情就算了結。因為他窮,出不起錢雇承辦埋葬的,只好由他太太,他兒子,把死屍送往墳地。死人有兩百斤重,他太太要在路上停下來歇息一下兒。在她太太立起身來再抬死屍之前,歎了一口氣,向丈夫說道:『老頭子,下次你出診的時候兒,找個身子瘦點兒的病人吧。』」

  大家哄然大笑,於是遊戲又接下去。第二次鼓聲停時,桂枝正好在木蘭手裡。她吃了好多橙子,仍然覺得酒後的精神煥發。她開始說:「從前有一大隊螃蟹兵,龍王爺要他們把守海口。螃蟹將軍天天在海邊沙灘上把這群螃蟹兵勤加操練,人都可以看得見那些小螃蟹演習列陣交戰。一個大蛇精在海裡造了反,這時正好趕上螃蟹將軍生了病,龍王爺派珍珠仙母去領兵。她就浮出水面兒,站在海裡一大塊石頭上,臉向沙灘下命令,叫螃蟹兵站立成排。螃蟹兵都從窟窿裡鑽出來,站好了排。舉目右看,站得齊齊整整,珍珠仙母大為吃驚。她喊口令:『向前走!』螃蟹兵不能向前往海裡走,卻向沙灘右邊兒走去。珍珠仙母弄得毫無辦法,就是不能讓他們往前走下海去。於是她問一個螃蟹軍官如何是好。軍官請准代為發號施令。他說:『向左轉,向前走!』看哪!螃蟹兵一直往前,走向海水裡。珍珠仙母大惑不解,求螃蟹軍官說明緣故。螃蟹軍官回答道:『他們都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呀。』」

  每個人立刻明白,大笑起來,因為英文叫蟹行文字,是橫著寫的。

  下一次鼓停止時,桂枝是在珊瑚手裡,珊瑚說:「我沒有笑話說。」

  大家亂喊道:「誰也不能不說。只要說得惹人笑就可以。」

  珊瑚說:「說個繞口令兒可以嗎?」大家答應了。於是珊瑚說:

  山前有個崔粗腿,

  山後有個粗腿崔。

  二人山前來比腿。

  也不知崔粗腿的腿比粗腿崔的腿粗,

  還是粗腿崔的腿比崔粗腿的腿粗。

  所有他們,自紅玉,環兒到姚太太,甚至馮舅爺都想把這個繞口令說熟說快。只有小阿非和紅玉說得好,姚太太把崔粗腿和粗腿崔說亂了。

  珊瑚說:「你看,還是兩個孩子說得好。」

  姚先生正在來回溜達,停在窗前說道:「你們看,月亮有兩圈兒暈。」

  珊瑚說:「咱們都忘記看月亮了。」於是大家都往外看,只見月亮周圍有一堆白的雲彩,靠近中間有兩圈月暈。

  傅先生說:「這是國家不幸的預兆。一個朝代的末期,總有異象出現。這不是個太平時代,只是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罷了。」

  姚先生說:「天下紛紛,來自人心。」於是引證了山上關口旁亭子牆上的一首詩:

  天平地平

  人心不平

  人心能平

  天下太平

  大家又說了一會子話兒,然後就回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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