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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沐書香寒門出才俊 別美婢紈絝痛出洋(2)


  當然毫無疑問,立夫就是那所小庭院之內的聖人。他母親不斷對兒子的表現感到驚訝,感到茫然不解,正如好多寵愛兒子的母親一樣。

  讓他母親茫然不解的是,立夫是先天不足,早產下來,但是卻平安無事。他母親只知道對兒子愛護備至,卻不知道教育他。她聽見傅先生對兒子大加讚美之時,她只是微微一笑,卻不知如何作答。正像曾太太恭維木蘭的母親時,說:「您怎麼會有這麼個好肚子!」木蘭的母親也同樣用這句話恭維過立夫的母親。可是她對自己越得意,自己就越謙虛。那年春天,他們家在院子裡養了一窩小雞。一到傍晚,大家在燈下非常快活,母親向兒子女兒說:「你們看這個有黑斑點的老母雞。生了那一窩漂亮的小雞!那麼小那麼紅的嘴!那麼黑那麼圓的眼睛!那麼好那麼軟的一身毛!有時候我覺得我等於是那個老母雞一樣。」立夫記得他母親常常跟他說,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兒,他的上嘴唇中間有一片兒小小的幹皮,很尖。所以小雞的尖硬的嘴,又像立夫嬰兒時的特點。

  立夫由火車站回家之後,說他看見了那些人。他說:「三十五塊錢買一雙皮鞋!夠我兩年的學費了!」

  他母親說:「今天秋天你上學,要花的錢更多。要七、八十塊錢一學期呢。這讓我想起來,你應當去收房租了。這不已經到了月底了嗎?」

  立夫就跑去收房租。

  七月底,木蘭的舅舅馮舅爺夫婦,帶著女兒紅玉自杭州回到北京,馮舅爺在杭州住了一年。紅玉是很不凡的孩子。木蘭和莫愁對她很好,過了好久,她才肯隨便說話,才肯接受她倆送給她的吃食和禮物,並且她接受了之後,好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說聲:「謝謝。」過了好些日子,她才覺得輕鬆自然,才肯和阿非玩兒。珊瑚以為她一定是怕她的表兄表弟表姐,才那個樣子,可是一個小孩子那麼沉默寡言,確是不尋常。只費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日子,她就學會了北京話的腔調兒,並且模仿表親的話。她真是聰明過人,才五歲大,就已經學會認些字,木蘭和莫愁不久又教了她不少的字。在姚家住了幾個禮拜,她就很愛說話了,幾個姐妹問她為什麼剛來之後不肯說話,她說她怕說杭州腔調兒招人笑話。

  馮舅爺此番由杭州回來,使姚太太心裡想起了一件事。那就趁著體仁不在家,把銀屏打發走。她也要對得起銀屏。要把她正式嫁出去,要儘量給她找一個好丈夫。因為她不願自己的兒子受制于那個潑辣的女人。天下沒有一個女人知道另一個女人對男人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她認為體仁對銀屏的迷戀是年輕人難免的事,由於青春時期天天在一起的緣故,並且相信一旦她不在了,兒子也就會把她忘記的。她還沒給兒子物色個媳婦兒,不願在正式娶太太之前,先就有一個妾。她做母親的是為了讓兒子擺脫開銀屏,才被迫不得已讓兒子出國,自己這樣犧牲都是銀屏的緣故,因此很恨銀屏。她自己想到了一個主意,並沒有說給女兒們聽,可是等她哥哥馮舅爺一來,卻告訴了她哥哥。馮舅爺向來是姚太太的同謀,也可以說是共犯。馮舅爺假說在杭州碰見銀屏的伯母,她伯母告訴馮舅爺要把銀屏嫁出去,因為銀屏已經成年,教他在北京給她找個好丈夫。

  所以有一天,姚太太把銀屏叫到她屋裡去,要跟她說話。銀屏恐怕是出了事。原來因為體仁說他母親答應一直教銀屏在姚家等到兒子回來,所以她又特別打起精神,處處做人做事,討別人個好兒,當然也包括姚太太在內,不過她知道姚太太不喜歡她,因為她很少跟姚太太說話。

  銀屏走進去,靠近門站住說:「太太,您找我?」

  體仁的母親說:「是啊,過來,我要跟你說話。」銀屏就走到太太跟前。體仁的母親說:「你來我們家已經十年左右,你現在也長大了。按規矩,我們應當為你的將來著想,這件事在我心裡已經思忖了好久。去年,我們打算送你回南方去,趕上你生病,不能夠走。到了如今。我想雖然你是個南方人,你也用不著堅持一定回南方去。你覺得怎麼樣?」姚太太話一停,要看銀屏的神氣。只見她兩眼低垂,渾身顫抖。銀屏說:

  「太太,您有話就說吧。」

  姚太太於是接下去說:「我已經給你想了一條路。古語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伺候體仁盡心盡力,我們應當給你找一個能養活你的男人,你那時候兒也就有自己的家了,不要再伺候人——像青霞,現在有丈夫有孩子了。」

  銀屏仍然一言不發。姚太太接著說:「上禮拜,二舅由南方回來,說遇見了你伯母,她說,因為你不容易回南方去嫁人,你又已經成年,托我們在北京給你找個男人。我會送你一全套的嫁妝。」

  銀屏說:「太太,我知道您的美意,很感激您。自從十年前來到您府上,蒙受您的恩德不小,但願我沒犯什麼大過錯。您若肯答應,我現在是並不急著要走。青霞去年才嫁出去,現在我還沒有她那麼大。雖然少爺出國之後,我的事情減少,可是家裡總有好多事情需要人做。雖然我來時立的合同是十年,我還願多伺候您幾年。這也費不了您什麼——也不過多吃您一碗飯,現在我不必添什麼新衣裳。時候兒到了,您再打發我走,我一定走,您也不用賞我嫁妝。」

  「不是我要你走,你伯母說你應該走了。」

  「這若是她的意思,她為什麼不寫封信來?她可以找人給我寫封信。這不是一件小事兒。」

  「她跟二舅說的,那當然夠了。你不信二舅的話,是不是?」「並不是我不相信二舅。但是這是一輩子的一件大事,為了我自己,我一定要有家裡寫的一點兒東西。我們苦命的丫頭,人家要把我們怎麼樣,我們就得聽人家擺佈。太太若是不要我,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得走,但是我一定要有一張字據。」

  銀屏現在哭了。姚太太覺得自己是失敗了,但是又說:「你若一定要字據,那也可以。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有了消息,再告訴你。」說完,十分不悅。

  銀屏擦了擦眼淚,走了出去。既恐懼,又混亂,又傷心。覺得自己受了騙,覺得自己沒有錯,覺得太太欺騙了自己的兒子,因她兒子要她等,而且有諾言。但是這些話她卻無法說出來用以自衛,也不能用以挽救自己陷入的危局。到了自己屋裡,躺在床上大哭起來。她哭道:「兒子一走,他媽就攆我走!」

  銀屏的哭聲全家都聽見了,引起了混亂激動。但是大家也聽見太太高聲說:「我們沒有對不起她。女大當嫁。我們不能養活她一輩子。那麼個小丫頭,不要心比天高。」全家的男僕女僕,都知道太太的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珊瑚、木蘭、莫愁都聽到了,可是母親正在生氣,誰也不敢說一句話。最初,姚先生以為他太太不過像往常一樣,在那兒教訓某一丫鬟,等一聽見情形嚴重,他就走到太太屋裡來,問一問到底為了什麼事。兩個女兒也湊到媽媽屋裡來,丫鬟則都跑了,沒有敢來聽。馮舅爺沒在家,正在店裡照顧生意。姚先生一問這件事,太太說是舅爺從杭州帶來的話,說銀屏的伯母要把銀屏嫁出去,就嫁在北京。木蘭的父親問:

  「這話可靠嗎?他怎麼沒告訴我?」

  太太說:「你是個男人,這是家裡的事,所以他沒跟你說。」

  木蘭的父親又問:「銀屏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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