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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樂郊遊喜姚孔相遇 談教育倡男女求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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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個當兒,傅增湘散步回來,看見那個男孩子,便喊:「立夫,是你呀!」立即走過去問候。雖然他們似乎相交很深,那個孩子的母親對傅先生顯得特別恭敬。傅先生轉過身子來說:「來,見見孔太太和她的孩子。」於是傅太太便引薦說:「這是孔太太。這是立夫和她妹妹。是我們四川同鄉。」孔太太笑容滿面。木蘭走過去,看見那個男孩子的前額和眼睛,似乎與眾不同,雖然穿著一身平常的衣裳,竟顯得氣宇不凡。 傅先生讚歎道:「了不得,你看,我們四川出人才,我敢說這都是由於我們峨眉山的靈秀之氣。」木蘭看著那個男孩子,越發神往,因為她知道,得到傅先生讚美的,絕非俗物。立夫有點兒局促不安。她母親說:「我們母子平平無奇,可是傅大人太台愛了。」 立夫向姚大爺深深一揖,完全遵照四川的古禮,轉身向姚太太也深深一揖。自然他向幾位小姐沒有表示,按禮應當如此。 因為立夫姓孔,姚大爺問他:「你和孔夫子有什麼關係沒有?」 立夫回答:「沒有,不敢當。若是姓孔的都是孔夫子的後人,孔夫子就要貶低身價了。」 聽到立夫答話如此得體,木蘭不禁微笑。立夫的話說得很快,似乎是巧於應對,在大庭廣眾之間,能夠從容鎮靜。曾文璞也大笑起來。甚至於體仁至少也有一次看到跟他同樣年齡的人,敢當眾暢所欲言,不由覺得敬慕。 傅先生說:「至少孔太太是楊繼盛之後,這也就不凡了。楊繼盛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不算太古。我想立夫總與楊繼盛有點兒關係。」 木蘭聽父親說過楊繼盛,因為北京城前門外有一所房子,據說是楊繼盛曾經住過。楊繼盛生值明朝末年,當時政治腐敗,他是飽學之士,在朝為官,明知是冒生命之險,卻敢彈劾權傾一時的惡相嚴嵩,揭發他五奸十罪。因此被朝廷斬首,但是他的威名膽氣則為後代所景仰。至今遊人仍然前往他當年寫萬言書彈劾奸相的亭子,去瞻仰憑弔。 姚先生問:「你們住哪兒?」 立夫回答說:「在南城,在四川會館。」 傅先生問:「你們今天回去嗎?」 「不,我們不回去,要在這兒過夜,住在臥佛寺。」傅先生又問:「你們逛過香山沒有?香山離臥佛寺步行只有一裡之遠,當年是乾隆皇帝狩獵之所。但自咸豐以後,停止狩獵,這個園裡面便沒有什麼野獸了。」 清朝末年,雖然香山並不開放任人遊覽,當時由一個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則和傅先生共同擬過方案,提倡婦女教育,後來果然在香山創辦了一個女子學校。 立夫回答:「沒有去過,我們進不去。」 傅先生又問:「我們明天去逛,願不願跟我們去?」立夫欣然答應。 傅先生對剛剛介紹相識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與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遊,真是有點兒異乎尋常;顯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貧苦出身的,一向樂於獎掖後進。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說,若有那個年輕人和他們明天在一起,對幾位小姐恐怕有點兒不便。姚大爺僅僅低聲哼了一下:「唔!」幾位小姐則因為忽然情形有變,倒頗為興奮。 他們在大殿上遊逛了一會兒,經過義和團之亂,佛殿幸未遭聯軍所毀,又看幾面古牆上,畫著十八羅漢遊西山圖,多已殘舊。出了廟門,看見立夫在他們後面,從雙線十字形的門裡走出來,因為離得遠,就沒有交談。莫愁看見立夫用石頭投向一棵柏樹,隨後看見一個烏鴉從樹裡飛出來,幹叫了一聲。他那胳膊一擺動的樣子立刻使莫愁想起來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莫愁向木蘭說:「他不是在白雲觀投銅錢的那個人嗎?」莫愁覺得一點兒也沒錯。三個月前,在過年的時候兒。北京城外一裡遠,有個巨大的道士廟,叫白雲觀。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後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誕辰,成吉思汗很信仰這位始祖,他的遺體便埋在這個廟裡。道祖誕辰那天,圍著廟,男人舉行徒步競賽,女人有賽車,還有成群的人到那兒去「會神仙」。據說那一天神仙降臨人間,喬裝出現,誰若遇見能摸他一摸,就走好運。神仙也許裝成大官,也許扮做乞丐,也許像狗,也許像驢。所以使人緊張之處就在永遠無法認定他。臥在道旁的狗,睡在破席子上的乞丐,誰也不敢說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蹤影。比方說,倘若有個乞丐五分鐘以前還在牆角兒躺著,可是忽然不見了,他就是神仙。遊客或是給過他錢,或是看見過他,就覺得歡喜。這種風俗,使人對乞丐慷慨,對畜生仁慈。這個風俗也使男女擁擠不堪,所以有無盡的歡笑熱鬧。 那一天,木蘭和莫愁曾經去逛白雲觀。白雲觀門口兒有一座橋,叫「捕風橋」。因為這道士廟叫白雲觀,有一個和尚在附近也蓋了一個廟,叫「西風寺」,暗示西風會把白雲刮散。道士於是在白雲觀前面修了一座捕風橋,可以把和尚用法術刮來的西風捉捕起來。橋下有一個黑洞,裡面有一個老道士盤膝打坐。洞裡的頂上懸掛著一個大銅錢。遊客若用錢向大銅錢上投而投中,會走好運。可是那個大銅錢懸掛的地方兒,正好在橋角兒與洞頂之間,是不容易打得到的。於是那個道士憑這個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錢。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兒看,看見一個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個大銅錢。旁邊看熱鬧的人便喝采起來。那個男孩子要走時,木蘭投了幾個銅錢,試了幾次,也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個男孩子聽見有人投中,也贏得了喝采聲,他就回頭一看木蘭,微微一笑,就不見了。當時莫愁向木蘭說: 「難道他就是神仙嗎?」 事情實際是這樣:她們在秘魔崖遇見不久之後,木蘭就把他認出來,只是沒說而已。現在莫愁說:「他就是白雲觀那天打中銅錢的人,你記得嗎?」木蘭僅僅說:「我想也是。」 立夫和他母親、妹妹,在後面大概距離五十碼走來。兩個小姐不由得回頭看了一兩次,要再確認一下兒他是不是那個人。看他又用右胳膊指天劃地的揮擺,另一個胳膊攙著他母親。她倆覺得也很有趣。 在廟門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們,又往前走去,因為木蘭那一批人之中女客們需費點兒時間上驢。她們看一家三口兒在她們前面走,立夫在他母親的驢一旁,拉著妹妹的手,這時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蘭的母親說,兩個小姐豎起耳朵聽。 立夫的父親,當年在北京做一個小官兒。一個叔父把家裡的財產都揮霍罄盡,立夫的父親就越發貧困,但是他並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獨立謀生。立夫九歲,父親去世。因為他母親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學校,孤兒寡母就繼續住在北京的四川會館。他叔父後來又再度結婚,這次的是個時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親死後,叔父一天忽然光臨,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遺產,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積存了不少的錢。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歸。從那時候兒起,立夫的母親得到了傅先生的保護,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驚于立夫的才氣煥發,對他很好,把自己豐富的藏書供他閱覽。立夫就像一隻小猴子放在樹林子裡一樣,學爬樹、打秋千,從這個枝子上跳到那個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導。 他們那一批人進入了香山,太陽已經下山,頤和園和玉泉山的寶塔在夕照中閃動。香山和山谷裡已是一片陰影,清爽芳香的空氣,自松林裡飄來,木蘭覺得這一天看來是十全十美無以復加了。立夫和他母親走在前面兩百碼,在空氣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見。在轉往臥佛寺的方向之前,他們看見立夫向他們揮手道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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