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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訓絝絝姚思安教子 食粘粽曾平亞喪生(2)


  曼娘抱住平亞的身體,哭叫道:「平哥,回來!」把他的嘴唇對著平亞的鼻子眼兒向裡再三吹氣。甚至平亞的父母在極端悲痛之下,看見新娘無可奈何的掙扎挽救,比對新郎的死都更為傷心慘目。

  過了半晌,老祖母來了,跟新郎的母親一同用力把新娘從死人床上拉起來,把她弄到西間屋的床上去祖母在她身旁坐下,木蘭,莫愁和她們母親一齊進來。看見曼娘還那麼年輕,那麼小。可是誰也毫無辦法,對她沒有什麼幫助。

  木蘭心裡想:「善一定有善報嗎?」

  在泰安臨來時,李姨媽曾經幫著包粽子。那天晚上,李姨媽又說壞話中傷別人。桂姐聽見她說曼娘命中克夫,平亞的厄運是她帶來的,她把孫家的厄運帶來,才使曾家死人,做了孫家的女婿,是命中註定要死的。桂姐毫不留情面,責備李姨媽不該咒曾家死人。老祖母知道了,大怒,從此李姨媽在老祖母面前失去了保護,在曾家失去了地位。

  木蘭一直沒到曾家去,直到入殮之後,她聽說曼娘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傷心難過得要死。第三天,桂姐去看姚太太,求她答應木蘭去勸勸曼娘,因為別人誰勸也沒有用。

  桂姐說:「那天晚上,她媽和我陪了她一夜。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問她話,她也不答理。她媽跟我商量了半天,結果是求木蘭過去陪她幾天。別的事情我們都可以辦,這件事非木蘭去不可。」

  姚太太答應了,木蘭和桂姐一同坐馬車回曾家去。桂姐低聲和她說,另外還有一個原因要她去,就是大家得特別留神看著曼娘,怕她一時想不開會尋短見。若是這樣殉夫是值得作詩讚揚,也值得立貞節牌坊了,在地方誌上也值得立傳,傳起來也是美談,但是曾家很喜歡曼娘,絕不願曼娘有個三長兩短兒的。

  這是木蘭生平第一次介入人家的喪事,她好怕接近棺材。等發現曼娘是在另一個院子裡,她才覺得可以跟曼娘住幾天,即便是在夜裡,也不在乎。

  曼娘現在住的是她剛到曾家那一天所住的院子,木蘭也是在那次在曾家見到她。這十幾天發生了多大變化呀!木蘭覺得曼娘是冥冥中一個巨大力量之下的犧牲品,是受了欺騙玩弄。那個冥冥中的力量是什麼,她不知道。難道造物主真是以人為「芻狗」嗎?存心捉弄人嗎?她自己在心裡納悶兒。她一進屋,發現曼娘正在睡覺,她母親在一旁看著她,她母親也是疲憊不堪。木蘭叫孫太太去歇息。她坐下看守青春喪夫的新娘,自己心裡就思潮起伏。覺得曼娘第一天下午來到這個屋子裡所做的夢,簡直跟現在青天白日下的事情一個樣子。白瓷的觀音像還站在那兒,流露著仁慈和藹而又奧秘不可言喻的微笑。觀音之可愛,因為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木蘭覺得曼娘夢中的兩邊停著棺材黑洞洞的走廊,還有曼娘在夢中必須走過的那水溝上的棺材蓋樣子的獨木橋,就表示平亞的喪禮和給平亞的穿孝志哀。可是橋對面有永明宮,曼娘可以在裡面安度歲月。因為有死亡,所以還有來世。

  她能不能指點曼娘認識這種道理呢?

  木蘭拿出那個觀音像,兩手捧著拿到床前的桌子上,這樣,曼娘一睜眼就可以看見了。曼娘夢見給她雪中送炭的小姐,她始終相信就是木蘭。

  木蘭叫小喜兒過來,輕輕的告訴她到雪花或是鳳凰那兒去找一件黑衣裳來。黑衣裳拿來之後,她穿上就在曼娘身邊坐著。

  曼娘一動,木蘭就說:「姐姐,我給你送炭來了。」曼娘一睜眼,看見了觀音像和夢中見過的那個黑衣女子。

  她有氣無力的問:「是你呀,妹妹。」

  木蘭說:「是我,我是雪中送炭來的。」

  曼娘問:「我在哪兒呢?有雪嗎?」她向四周一打量。又說:「我為什麼在這兒?」

  木蘭說:「你是在曾家的宗祠裡呢。外面正在下雪。你做夢出了嫁,做了新娘。你的丈夫平亞死了,他死的時候兒,你很難過。可是這個家廟之後有一個走廊,走廊後頭有一個橋,棺材板做的小橋之後又有一座宮殿。平亞就在那座宮殿裡等你呢。」

  曼娘說:「妹妹,你哄我呢,外面沒下雪。」

  這時候兒,外面忽然一陣夏日的暴雨,雨點打在院子裡的磚地上,劈啪亂響。房頂子上的雨水在鉛鐵皮的水管裡流下來,發出高高低低音樂的調子。

  小喜兒叫把洗的東西收進來,這聲音把曼娘的幻想驚破,她又回到現實世界來。

  曼娘無精打采的說:「不是啊,平哥已經不在了。」

  木蘭說:「也可以說我哄你,也可以說我沒哄你。是沒有下雪,可是這一陣暴雨多麼的美呀。」

  可是在那雨聲之外,曼娘聽見了遠處的鐘鼓之聲。

  她問:「那是什麼?就像我剛才聽見空中的聲音。」

  木蘭說:「和尚在那邊院子裡念經呢。」

  曼娘又說:「平哥死了。我知道。」

  在曼娘剛睡醒的時候兒,把夢境和現實那麼古怪的摻混在一起,就使死亡給人的痛楚變得不那麼尖銳,使人感覺好像夢一般的迷離惝恍。

  曼娘,由於她的幻像,不再怨恨命運的悲慘,她瞭解了神給她安排的日子,她是命定要那麼生活的,而聽天由命才可以得救而活得下去。她相信命運,相信一切都是天意,相信觀世音菩薩。對她自己以前是觀世音宮殿裡的仙女,她這一生的遭受處罰,一定是她和平亞以前犯了過錯。對這個,她是半信半疑的。

  大家都對曼娘好,她決定要一直在曾家做個守寡的兒媳婦。這可以說是生死均感。不管在今天,在死後,曾家就是曼娘的安身之地。

  第三天下午,她聽見靈前有哭聲,因為第三天開吊。等桂姐和雪花一聽見曼娘的哭聲,她們去告訴曾太太,說可怕的事已經過去了。她們都歸功於木蘭,木蘭運用巧思妙計收效之大,她自己原先也沒想到。

  曼娘又第二次穿一身白孝,上自頭頂的白結下到兩隻白鞋。自從她父親去世她穿孝起,她就喜歡孝服的雪白顏色,再沒有別的顏色更適合她的了。穿著一身雪白的孝服,她也可以顯出幽靈的美。穿孝有時候兒只算是社會上的習俗,因為在喪事上大事鋪張,也可以算做對神靈的反抗。有時也可以看做對死者愛的自然流露,設若如此,當然單純而真誠,居喪者之愛喪禮就猶如虔誠的僧人在佛事上之愛誦念經文一樣。曼娘第一次居喪,是悼念她父親和弟弟,這次為平亞後喪則當然不同。她每天在丈夫的靈前哭,在供桌上點蠟燭,在木蘭和曾家看來,她這種真誠規律的行動之莊嚴聖美,是無可以言喻的。

  曾大官人想在南城買一塊地做墳地,因為他覺得曾家在北京落戶是必然無疑的。但是老太太反對,因為他們家老太爺是埋在山東泰安的祖墳裡,而且老太太她自己將來也要埋在那兒。把平亞的靈柩運回山東下葬,現在是辦不到,因為曼娘的身體還受不了坐很多日子的船。所以平亞的靈柩就先移到平亞的院子前面的宗祠裡,停到春天再說。

  於是決定讓曼娘和她母親就永遠住在平亞死時住的那個院子裡,讓雪花跟小喜兒伺候。她母親和她睡一間屋子,因為她天黑以後就膽小兒,白磁觀音像還是放在她臥室的桌子上。曼娘越來越相信佛教。雖然她在生活上要什麼有什麼,自己的屋子裡卻仍然保持簡單樸素。她再沒去動過自己的首飾珠寶。桌子上只留著銀的蠟燭台,和照過她新婚之夜的洋油燈。

  不久之後,為了亡夫的靈,她開始吃長齋,繡佛像。她雖然住在富貴人家的宅第之中,仿佛她已經立誓做尼姑。院子裡一片清靜,遠離紅塵中的煩囂。石榴花依然紅似火,仍然有魚池,有石頭凳子,有種在花盆裡的花。

  那年冬天打破庭院中寺院般的平靜氣氛,是新添了一個嬰兒。

  曾老爺極其關心如何保持長子一房的後代香煙。她太太暗中問曼娘的母親曼娘懷了孩子沒有。第一個月曼娘的月信沒來。她告訴了母親,她母親告訴了曾太太,曾太太就相信媳婦有了喜。但是曼娘向她媽說不可能,向木蘭起誓說她還是處女。木蘭告訴了她母親,她母親又告訴了曾太太。於是家裡知道他們的盼望落了空。

  曾太太心想除去平亞的嗣續之外,年輕寡婦的迢迢長夜,尤其是這第一個冬季的長夜,真是長夜漫漫何時旦?於是想到收養個義子好能占住曼娘的心,使她不致一味的沉思默想。曾老爺於是給山東老家的同宗寫信,找到一個一歲大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的母親願意把兒子叫曼娘收養。就把小孩子送到北京,曼娘也很喜歡,覺得自己也是母親了,也算使平亞有了後。

  這個收養的兒子起名字叫阿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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