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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馬祖婆呼風喚雨 牛大人作勢裝腔(2)


  一般人大概要挑年輕活潑的蓀亞,但是牛太太並非一般的女人。她希望找個會做官的女婿,她也知道會做官的人所具有的條件,那些條件和一般做人所必須的條件,截然不同。照當年的情形論,好人不能夠做官;活動的人也不能做官;缺乏耐性的人也不能做官;誠實的人不能做官;有學問的人不能做官;太聰明的人不能做官;敏感有良心的人不能做官;勇氣太大的人也不能做官。官場的人物,甚至於那個時代的腐敗官僚,也是形形色色不一的,因為官場人物的來源是形形色色不一的緣故。官場就像一個海,官宦人家各樣的子弟,所有不能以別的方法謀生的,自然也有些個誠實的、有學問的、活動的、有良心的,都跟其他不成材的,像垃圾一樣,一齊傾倒在這個宦海裡。但是在這個宦海之中,風浪很多,有的人沉下,有的人浮起,只是富有精力才智,再加上幾分黑心的人,才能夠乘風破浪,飛黃騰達。在那千萬的官員之中,一個人必須既不太誠實,也不太急躁,也不太想有作為,也不太想求進步,不太敏感,不太講良心,還有後臺撐腰,大概才能確保官運亨通。

  現在經亞是正常的聰明,受正常的教養,也是正常的馴順,也是正常的保守,沉靜而謹慎,有羞澀怯懦的美德,自然不容易招事闖禍。蓀亞過分坦誠,輕浮急躁。經亞天性謙退,他那嚴厲的父親已經把他那勇敢之氣完全折磨罄盡。蓀亞是家中幼子,任其自然,沒有馴服,沒經過改造。牛太太最後的判斷是,以她官場的背景來支持,經亞會平步青雲。蓀亞的情形則渺不可測,也許會有正統派官紳所忌諱的那種新奇不經的思想。所以牛太太的心裡就看中了經亞。

  牛太太並不是好譏笑別人的女人,只是一個野心勃勃,實際而又能幹的女人,憑對現實環境的真正瞭解而獲取利益。她不僅是已經訓練了丈夫,而且推動他去獲取了權力地位,官上加官,步步高升了。她丈夫不是個無害於人老老實實的人嗎?她不是已經給他弄到巨額的財產嗎?她不是因此已經鬧得北京滿城風雨了嗎?她丈夫在她面前,敢說他之得做度支部大臣不是完全由於她表姐嫁了大學士的關係嗎?她丈夫姓牛,她娘家姓馬。在北京茶館兒酒肆裡,就流行了用牛馬來諷刺這位度支部大臣的歌謠。那歌謠是:

  黃牛扁蹄

  白馬得得

  牛馬齊軛

  百姓別活

  牛太太有個外號兒叫「馬祖婆」。馬祖婆是佛教禪宗裡的女菩薩,神通廣大,佛法無邊。因為這個名字多少帶有恭維之意,有時人當面叫她「馬祖婆」,她居然心中竊喜。牛先生則被朋友們稱之為「牛財神」。因此又有一個歌謠,不過不太恭維他,說牛吃死搖錢樹,填滿大肚子。歌謠是:

  好牛不踏後園地

  好馬不吃門前草

  搖錢樹下

  吃個肚皮飽

  搖錢樹是人想像中的一種樹,樹枝子上長著一串串的銅錢,果子像圓圓的金丸兒,垂下來就像榆樹上的榆錢一樣。人只要過去把搖錢樹一搖,金子如雨般自樹上落下,人只要彎彎腰拾起來就成了。

  這個時候兒,太太們聽說牛大人已經駕臨,是參加喜宴來的。像平常一樣的氣派,四人大轎,八個跟班兒的,這些人都得供給酒飯,需要賞給酒錢。曾先生在前廳迎接,前廳那時有木蘭的父親,蔣太醫,他們行官禮,一聲聲的大人長,大人短的,木蘭的父親勉強忍耐那套官場俗氣。

  牛大人原不知道自己飛黃騰達的原因,因為都是由他太太一手造成的。他的臉是一團肉,生得並不好看。自從官運亨通,北京城的相命的都說他生得是標準的福相。不錯,照相書上說,胖就表示好脾氣,按一般道理說,自然就有福氣。但是他的臉並不是真正一團和氣的臉,也不是聰明愉快的臉,而是庸俗貪婪的臉。

  他家世代開錢莊,在北京天津都有生意。在清朝末葉,科第與官員的任用制度逐漸腐敗,科第與官爵都按定價出賣,尤其以遇有旱澇之災,朝廷需款孔急之時為甚。這位大人最初就是買了捐班兒的舉人,後來向有權勢的太監捐獻,奉派為兵部軍需監,主管購買軍糧等物資。果然本錢不白下,利潤甚厚,又由於他太太與大學士的太太為表親的關係,於是在宦海之中,一帆風順。

  牛大人於是有了自信心,除去在自己太太面前,在別人面前開始裝腔作勢。牛太太比他大一歲。他也相信自己並不愚蠢,也不平庸。為表示自己不愚蠢不平庸,他便常常教訓別人,尤其是對低級員司。不過人家不是付諸一笑,就是背後挖苦他,但是在他面前,則畢恭畢敬,甚至於對他諂媚奉承,因為知道他喜愛吃這一套。這麼一來,他的自信心便越發加強了。在他家裡,禁止人說「牛」字。僕人們就永遠不說「牛」字,在他背後則故意不斷的說。北京有好多巷子,叫很怪的名字。有「牛尾巴胡同」,「牛毛大院」兒。他府上一位諂媚逢迎的秘書,開始把「牛毛大院」兒改叫「官人大院」兒,而牛大官人竟表示贊許。但是這個前例卻很危險,因為牛府一個僕人居然把「牛尾巴胡同」改稱為「官人尾巴胡同」,這當然可笑。而牛奶也成為「官人奶」,這就更糟。此外,就外表而論,牛大人是受一般人尊敬的國之大臣。若不苛求,牛大人也可以說不是個壞人,可是偏有人要追他的底細。他主管度支部公務,他太太則經營他們的錢莊,於是生意興隆,接受存款,便是合法的納賄的途徑。當時攻擊官僚腐敗的,再沒有比牛大人攻擊得更激烈,而也更理直氣壯的。牛大人也學會了幾句詩文雅語,因為在官場應酬上是用得著的。可是有時候兒會弄錯。有一句成語是「鶴立雞群,」表示才能美貌超群出眾之意,這句話令人聽起來滿舒服。有一次,牛大人當眾講演,要表示自己謙恭,卻誤說成鶴立雞群。他說:「本人有幸與諸位共事,可以說是鶴立雞群」。有幾個人一聽他用錯了成語,勉強抑制住笑聲,而牛大人根本沒有覺得什麼不對。講演之後,大家就私下傳開,成了北京城官場裡的笑柄。

  牛大人,和曾先生一樣,也是原籍山東,認得袁世凱。他把不少同鄉引薦給袁世凱。那時袁世凱高官躥升,可以說是清廷最重要的人物,一手掌握訓練出來的「新軍」大權。由於這種關係,曾文璞方得以做電報局的副總監,所以這兩家的深厚關係,可以說是恩高義重。

  那天晚上,大家就座,喜宴開始。

  在第三個院子裡的大廳,擺了三張八仙桌兒,院子裡懸掛著姚家、牛家、蔣太醫送來的紅綢子喜幛。宴席即將開始之前,木蘭的舅父也來加入。除去成年人之外,三家的小姐少爺也一同坐席,那種情形之下,男女是可以同席的。經亞和牛家的大少爺與男人同桌,蓀亞和牛家的小男孩子則和四個女孩子一同坐。另一桌坐的是婦人和小孩子。新娘和母親孫太太和一個近親坐上座。木蘭的乾姐珊瑚沒有來,姚太太也沒有來,說她身體不舒服,並且家裡也得有人看家,因為不能把全家交給用人。

  因為是宴席,雖然是不拘形式,也有酒。男人桌上邊談邊飲,曾太太因為新郎不能來,也不能向客人敬酒,再三向客人敬致歉意,不過她說飯後請大家去看新娘。蔣太醫的太太和牛太太因為沒見過新娘,急於飯後去看她。牛太太提請大家舉杯祝新郎新娘健康,她向曾太太道賀,評論新娘的美貌和風度。曾太太也誇獎道:「我這個兒媳婦,無論長輩晚輩,大家都喜歡她。她從小就是聰明規矩的姑娘。牛太太,咱們是自己人,雖然她是我的親侄女兒,也是要這麼實話實說。今天您一看見她打扮成新娘的樣子,盛裝之下,您一定會想她是天仙下凡呢。可是過一會兒,您又會發現女人的四德具備。

  她父母把她教養得這麼好,我真該千恩萬謝才是。」

  大家靜默了一會兒,因為大喜之日誰也不願提起新郎的病況。

  曼娘的母親看見自己女兒出嫁榮華富貴的情形,心裡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心想丈夫若能活著看見女兒嫁到這麼好的人家,一定也很高興,因此自然心裡又難過。婚禮之後,她就沒看見女兒,還要等到明天。一則因為她是新娘的母親,二則因為她是個寡婦,寡婦是不能進新房的。現在聽見平亞的母親提到她和死去的丈夫怎樣教導曼娘,一陣心酸,淚從眼角兒流出來。

  曾太太和別的女人自然知道她為什麼落淚,桂姐趕緊提別的事,好岔過這個話題。她說:「我敬您一杯酒,保證明年您抱外孫子。將來外孫子長大之後做大官,您還可以受皇家的封誥呢。」每個人都說是,都大笑了。

  曼娘的母親說:「我是個不中用的人,又不懂北京城的禮節。在這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會做什麼。什麼事都是親家公親家母給我們母女準備的,他們兩位太好了。我只希望這個孩子做個孝順的兒媳婦,不要辜負長輩的疼愛。」說著用手指頭擦了擦眼淚。

  飯後,曼娘的母親回到自己的院子裡去,別人去看新娘。男人裡,只有馮舅爺與蔣太醫過去。新娘已經有準備。由伴娘和雪花幫助,她已經換了衣裳,不過仍然還戴著鳳冠,因為擔心打擾新郎,曼娘預備在後屋裡和來人相見。因為後屋子不大,人多擁擠,來的都是至親近友,沒人照通常那樣說令人發窘的話逗引新娘發笑。

  新娘在床前站著不動,任由大家看,鳳冠上的珠串墜子由頭髮上垂下來,她看來真是美。木蘭和莫愁到她身邊去,預備隨時保護她,其實用不著。

  太醫到前屋去看平亞,他出來之後,大家讓他坐下,但是他說:「不必,我也就要走了。」他這個老人說話聲音溫和,鬍子飄飄然,現在嘴裡抽著旱煙袋,有二尺長。

  木蘭對曼娘說:「這是蔣太醫。」然後又對大家說:「他們兩位都是大夫。一個治身上的病,一個治心裡的病。」曼娘聽到那太醫的名字,想起前兩天那次焦急的會見,不由得臉上緋紅,不過蔣太醫沒有留意。

  過了一會兒,大家走了,屋裡只剩下伴娘和兩個丫鬟,她們幫著新娘卸裝。一切料理完畢,伴娘向新娘說了幾句吉祥話兒,催請新娘到新郎屋裡去,自己出來,隨手關上了屋門。

  現在屋裡只有曼娘和平亞兩人。平亞睡著了,曼娘沒驚動他,因為睡眠對他很是需要。她看見一切都給新郎準備妥當,便一人靜坐。後來她把平亞的帳子拉攏,就回到自己屋裡去。

  在自己的屋裡,在燭影搖紅之下坐著,坐了好久,好久,想一切過去的事,又想到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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