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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亂兵骨肉失散 貼告白沿路尋人(2)


  大概八點鐘光景才出發。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車上,好抱著孩子。木蘭的轎車上的騾子有點兒一拐一拐的。

  走了約摸十五裡地之後,那只騾子越發顯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來,直喘氣,肚子兩側時時鼓脹收縮。騾子的身子像馬,頭腦像驢,力量之大像馬,脾氣之倔強也像驢。車夫說那騾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沒命。他說:

  「騾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這匹騾子早晨只用鼻子聞了聞草料,嚼了一點兒。空著肚子怎麼趕路?還不是跟人一樣?」

  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二十裡地,到了新中驛。大概一點半,大家才下車,餓了,去打尖。新中驛是個老驛站,給官家傳遞公文,人馬是在這裡換班兒的。官方緊急的公文,從河間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時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個馬房,有三、四匹馬拴在旁邊的樹上。

  因為他們打算在河間府換幾隻騾子,再走其餘的那段路程,現在這個騾子的車夫決定從那幾匹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幫著趕完這一天的路程。他認得驛站上的人,事情當然好商量。

  午飯之後,大家在涼亭之下歇息,木蘭,莫愁,體仁三個人閒蕩到樹林之下去看馬。體仁走得離一匹馬太近了,那馬開始亂踢,嚇得木蘭拉著莫愁邊跑邊叫。這些驛馬都是身強力大的,姚大爺向那邊兒急叫體仁回去。

  姚大爺脾氣急躁。姚太太又已經告訴過他昨天晚上的夢。在夢裡只記得她在山谷裡走,一條寬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間流,另一邊兒是一帶樹林子。她那時拉著莫愁的手。她覺得聽見木蘭叫她。她忽然想到木蘭並沒在她身邊兒,似乎好幾天沒見到她了。最初,木蘭的聲音似乎來自樹頂上;在她轉身進入陰森森的樹林時,發現好多小徑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見木蘭喊叫,聲音清楚可聞,但是軟弱無力,似乎是從溪流對面傳來。聲音是:「我在這兒哪!我在這兒哪!」母親一轉身,看見孩子的身影兒,正在溪水對面的草地上摘花兒。她既看不見船,又看不見橋,心中不由得納悶兒,孩子是怎麼樣過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淺的激流中涉水過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腳下懸了空。一驚醒來,原來正躺在旅店裡的炕上。

  這個夢讓人聽了,都心裡忐忑不安,但是她說完之後,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只瘸腿的騾子就暫時留在驛站上,車夫回來時再帶回去。大概三點鐘的時候兒,他們又啟程出發,新借來的那匹馬拉珊瑚跟木蘭姊妹倆坐的那輛車。那匹馬老是沖到前頭去,車夫不知道他的脾氣習慣,很不容易控制他。

  將近五點,離河間城只有十二、三裡地了。他們看見在左方遠處,有軍隊橫越田野而來。姚大爺說他要到前面車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寬廣的平地以前,根本沒法子錯車,而且在他們前後百碼之遙的地方也有別的難民。

  忽然聽到一聲槍響。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來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紗帳。這時他們正在低窪的地方,看不見兵究竟在何處,只是聽見說話聲越來越近。又聽見幾聲槍響。他們既不能轉車倒退,又不知道往何處走,這時聽見似乎兵是自前後兩路而至。他們到了平地,有七、八個逃兵在十字路口兒跑過去,還看見有成隊的兵離他們左邊五十碼遠。所有的車都停住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們姐妹倆送到她的車上。

  珊瑚裹著小腳兒,從騾子車下來,不是件容易事,不過她是照吩咐辦了。她下到地上,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來。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車上,打算回來再抱木蘭。這一停就阻斷了十字路口車輛的交通,擋住了後面的難民,後面的車夫又罵又喊,吵做一團。

  這時,又聽見槍聲,有幾個兵騎著馬,在他們正前面急馳而過。驛馬吃了一驚,開始向前飛跑,木蘭的車就隨著一群兵馬疾馳而去。

  在一陣混亂之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於逃命,並不太存心想搶劫。姚家,受阻於前面來往越來越多的人馬,後面又有車擁擠上來,真正是夾在了中間,這時騾馬散亂奔馳。混雜囂亂,塵土飛揚,簡直伸手不見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的車上,幾個騎馬的官兵在她身旁飛馳而過。她剛一定神,一想木蘭還猶自一個人兒在那輛車上。她尖聲喊叫:「木蘭!」木蘭的母親不加思索,立刻就要往車下跳。但是在眨眼之間,所有的車都動起來。她能看見的只是人、車、馬蹄,在她前面亂做一團,她自己的車也隨同著向前沖下去。騾馬一旦放開腿跑,你再喊叫指揮它們,那就如同向火車頭喧叫一樣無效了。前面有十幾輛車。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輛拉的是木蘭。這時姚大爺幾乎還不知道木蘭是一個人兒在車上。因為官兵沒停下來搶,他還滿以為災難已經過去了。

  幾輛車正向前奔馳之時,姚大爺一心想趕緊離開官兵,越快越遠越好,然後再查看一下有什麼損失沒有,心裡還以為全家還正往一個方向走呢。木蘭的母親簡直想要身分兩處:一是到前面去認一下兒木蘭的車跟那個車夫;一是慢下來察看一下後面的車輛。可是實際上,她卻一籌莫展。路只能容單向行車。她幾次想跳下車來,幸虧珊瑚拉住了她。

  她著急過了七、八分鐘後,騾子漸漸慢了下來。舉目四望,也看不見官兵的蹤影了。離開了那個十字路口至少已經有二裡地。一輛車栽到路旁的濠溝中,摔下來的那個婦人幾乎被後來的車軋過去。另有一輛車駛來,一個客人認識那個人,就跳下車,但是那輛車卻停在路當中。當然姚家的車也被擋住了。馮舅爺就各處跑去打聽。姚太太簡直急瘋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著那在前面還在走而且漸漸消失了蹤影的幾輛車,喊說木蘭的車也許在當中,他們必須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兒不動。

  她喊說:「木蘭一個人兒在車上呢!」

  父親知道了這件可怕的事,當時也來不及問為什麼木蘭是一個人在車上。他抓住了一匹馬,從車上解下來,縱上去,飛馳經過人群,追向前面的難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勞無功。

  丫鬟這時都下車來問,聽了這個消息,臉嚇得慘白,說不出一句話來。珊瑚簡直真從車裡滾下來了。為什麼在過去十五分鐘內那輛車裡只有三個女人兩個孩子,誰也說不清楚。母親把莫愁緊緊的抱在懷裡,青霞抱著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開始哭。別的難民擠過來看看又過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車上掉下來的女人。那個女人仿佛是因為她的騾子腿上中了子彈,要從翻了的車上解開套把它鬆開,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來,聽說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與大人失散的事。有人顯得傷心,有人無動於衷走過去。

  體仁說他曾看見木蘭車上那匹驛馬隨著官兵往右方跑去,不過看得不太清楚。若當真如此,木蘭已然離開了他們走的那條路,大概是隨著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車上還有車夫呢?他會把車趕向河間府,也許會追上他們,在路上也許會碰見的。

  大家正在心緒紛紛,不知如何是好,看見木蘭的車夫手中拿著鞭子從後面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大家一看有車夫沒有車,不由臉色變了。

  「孩子沒出事吧?」

  「誰知道?我們叫官兵一沖,驛馬受了驚,怎麼也勒不住它了……」

  「她現在在哪兒?」

  「她跑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把車丟了呢?」

  車夫之茫無頭緒,正跟問他話的人一樣。他的車是被兵馬沖到右方去,然後走上右邊的一條路,離開了官兵;等他看見離開了人群,下車想把馬拉住。馬力氣太大,他拉不住韁繩,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無疑問:那就是木蘭還在車裡。還有,那輛車並沒往河間府去,因為車夫最後看見車轉彎兒消失在青紗帳裡時,車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驛馬還會自己認路奔回新中驛。他出於一片老實忠厚的心腸,才跑來告訴木蘭的父母的。

  大家無可奈何,等了幾個鐘頭之後,姚大爺騎著馬回來了。每輛車他都看過,繞著彎兒察看過,甚至直到跑近看見了河間府的城牆,才放棄了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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