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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提出因緣論的古作家知道人事是由藥房天平般精細的法則所控制,俗話說「天道分毫不爽」。丹妮不高興,敵對的口吻是她對過去為博雅受苦的一種發洩,現在她不知不覺地對他報復。如果說他發現丹妮對老彭比他親密已稍嫌晚了點,那只是因為他先注意工作和計劃,丹妮離開上海後他沒有立刻到漢口來,或者至少稍微早一點來,如今便遭到了自然的結果。如果他不懷疑丹妮,至少分開的頭幾個月他會寫信給她。如今他為另一個疑竇而痛苦,這次是切身的問題了。

  那天傍晚雨停了,博雅跟他們到一家飯館,但是他對丹妮的態度似乎變了,他更親熱、更體貼。在餐桌上他一直拍她的手,似乎覺得有再追她一次的必要。他將她當做新娘,也當做戀人。點菜的時候先問她愛吃什麼。也許因為那天早晨她不自覺地用語言或行動暗示她和他平等,這和她在上海對他說話那種甜蜜、熱心的態度完全不同。因為他知道她為孩子焦慮以及等他的經過,覺得十分歉疚,也許想補償一番吧。老彭對他說的話使他百分之百信任她的忠誠,他該馬上娶她。

  於是三個人在餐桌上吃得很快活。博雅問起丹妮的女友和他們為難民工作的情形。博雅和老彭又對面暢飲,同北平時期一樣,不過現在是依約來內地共酌了,而且這次又有丹妮做伴。

  老彭為他們的婚禮而乾杯,和博雅對飲,丹妮只輕輕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

  「喔,對了,我忘了,」博雅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他緩慢地由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正在掏的時候,一件東西掉下來,丹妮看出是她寄給他的一封信,有點髒,四角也磨破了。

  「是我的信。」丹妮驚歎道。

  「是的,我隨時帶在身旁。有一樣東西我要拿給你看。」

  他打開皮夾,拿出一塊仔細折好的紅綢巾,也就是他那份愛情的誓言。丹妮滿臉通紅。他慢慢打開,對丹妮愛憐地說:「看,我叫律師公證了。」

  她的眼睛一亮:「你什麼時候辦的?」

  「在上海的時候。」

  「我以為你在上海已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怎麼會呢,蓮兒?我不管走到那兒,都把這塊布帶在身旁。」

  丹妮為自己燒掉另一塊而歉疚。她一直盯著他,但是表情很平靜。

  「來,唱一曲給我聽,好不好?」他轉向老彭說,「你有沒有聽過她唱大鼓?」

  老彭說沒有,丹妮說她不想唱,「曲高和寡」。她引一則音樂愛好者的老故事說,見到紅綢她雖感動,卻還是採取自衛的態度,話裡暗示博雅不可能瞭解她,以及她和老彭分享的戰地工作。但是博雅繼續纏她。

  「分別這麼久,這是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團聚,好不好嗎?」他的聲音很柔細。

  丹妮和氣地瞥了博雅一眼,終於唱了一段,聲音發抖,然後三個人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早上天氣迷人,博雅想去看臺兒莊。他們都沒去過,但段小姐她們曾接過三十個孤兒回學校。台兒莊來回一整天,他們的兩輛小車,只能載七八個孤兒。今天他們又到台兒莊北郊,想多接幾個孤兒然後轉回漢口。

  徐州到台兒莊約三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經過綠油油的小麥田,小麥如浪花一般在春風中飛舞,雨後清醒爽快。他們十點來到這座大泥牆林立的小城市。很多官兵坐在運河旁,有人抽煙談話,有人洗衣服,還有人接運河水,在露天煮水喝。

  這座小城其實是前線的一部分。自從一月前日軍撤退後,戰鬥仍一直進行。敵人退到北面二十裡的峰縣丘陵區,增援比較容易,為了挽回大敗中失去的「面子」,他們經津浦鐵路和台濰公路從山東調來一大批兵力。但是國軍也一再增調兵力來本區。戰線時前時後,村莊和丘陵地也幾度易手。兩天前臺兒莊北面五、六裡的倪口曾發生激烈炮戰,頭天晚東邊十裡的蓮房山有一場激戰;一直打到早晨。其實國軍和日軍的戰線仍然亂紛紛嵌入彼此的戰線中。

  一群人在運河岸邊下了車,因為浮橋力量不夠,無法通行。離橋旁幾步就是西門,城門還有一個舊石板,上面刻有「台城舊址」字樣。一條小鐵路通向城西,三層樓的南站上面兩層已經全毀了。

  城裡沒有一棟房子是完整的。瓦礫幾乎淹沒了街道,只有一條路清理過,通向北門的路上到處是破家具、破布、焦木箱等,每隔幾碼就有泥磚和木板的路障殘跡,還擋在前面。

  大夥兒來到一座半毀的廟——大成殿,裡面的軍官認識戰區服務的制服。

  「你們今天要再接幾個孤兒回去?」一個軍官笑笑。隊長田小姐點點頭。

  「你們可以北上到倪口。這兩天那邊毀了不少人家。」

  但是博雅想多看戰爭現場,最後說好他只到北面兩裡的柳家湖。博雅瞭解邳縣在本城東南方,那地方和名學者兼戰略家的張良——張子房——有密切的關係,徐州的子房山便是依照張良名字而取的。他也是中國第一個遊擊隊。博雅對這位英雄一生始終感興趣。張良的祖先五代在戰國七雄之一的韓國擔任宰相,韓被秦攻滅,張良賣盡家產,謀刺暴君,後來終於成為漢高祖首席幕僚。張良晚年退休,便成道家信徒,使博雅對他更有親切感,因為他祖父便是如此。他想起歷史上道教信徒一直是最好的戰略家和行政人員,那是他冷靜、有眼光、心胸開闊的原因。

  走出北門,他們看到一片綠油油的小麥田,不久又從四輛日本破坦克旁經過。到了柳家湖,他們發現大家參觀的目標是一個日軍塚,上面的木柱指出,一個塚內埋了五百到七百人。

  博雅、丹妮和老彭在柳家湖就掉頭回去,和那些女孩分開。兩輛小車必定要裝滿孤兒,大家說好他們三人自找交通工具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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