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九〇


  那天下午就一直這樣。丹妮坐守了幾個非常痛苦的時辰,面對死亡卻不肯承認。孩子的扭動偶爾停一刻鐘,又重新開始。秋蝴給她服下一點嗎啡,翩仔被帶出屋外,他們三個人靜靜坐著凝視睡著的孩子沉默、動人的生死掙扎。

  天黑了,晚餐時分暮色漸濃,孩子醒了一次,問道:「為什麼這麼黑?」於是他們多點了幾根蠟燭,好照亮房間。

  現在丹妮看到她嘴巴動了,她想說話。丹妮把蠟焰貼近她的小臉,她眼睛張開,但是眼中的光芒卻很遙遠、很神秘。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出來,眼睛掃視這一群人。

  「這些人在這裡幹什麼?我們家不在這兒,在長江下游……別哭,觀音姐姐。等戰爭過去,我們都要回家。我還要學第九冊哩。」

  她的眼睛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再睜開來,這次她似乎認得他們,心智也似乎清楚些。她對父親說:「爹,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別替我流淚,照顧翩仔。他呢?」

  秋蝴去找她弟弟,等他進來,蘋蘋伸手抓他的小手。

  「要做好孩子,弟弟。」她說。「觀音姐姐會教你乘法表。」

  翩仔站著不動,也沒有說話,還不懂死亡是怎麼回事。然後她要大家再點些蠟燭。

  「觀音姐姐,讓我看看你的臉。」

  小孩看看她,笑一笑,然後又閉上眼說:「姐姐,你很美。」

  一道血絲不斷沿著嘴角流出來,但是很稀薄,分量也很少,她已不再有感覺了。幾分鐘後,她停止了呼吸。她的小生命像小小的燭光忽明忽滅,終於熄掉了。一條白手帕掛在窗邊,臨風搖擺。蘋蘋已進入永恆。

  丹妮慢慢放開孩子的小手,哀痛太深,竟然流不出淚來。因為她一直和她這樣接近,知道這孩子打算做的許多事情,那些奇怪的小事,比如繼續上學啦,在靖江老家招待丹妮啦,如今她沒有完成夙願,也永遠不可能完成了。她的死在她眼中就像一朵花被無情的暴風雨摧殘,或者像一個未完成的夢境突然消失。因為蘋蘋也是風雨中的一片樹葉,在世上旅程中小小年紀就被風刮落,現在單獨飄走了,甚至飄得有些快活。她是如此充滿希望,渴望美,如此喜歡玩這個遊戲。路人會踩踏它,清道夫會把它掃開,卻不知道它會包含這麼多的美、勇氣以及對生命法則的敬意。

  「可憐的孩子,我們離家後,她吃了不少苦,都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父親說著,聲淚俱下。丹妮再也忍不住了,也隨她父親放聲大哭。

  天已經黑了,王大娘進來說,她願意下山到城裡去買棺材。她父親一文不名,一切開銷必須由丹妮的荷包裡掏出來。於是王大娘進城,金福提著燈籠一起去,九點回來,說棺材第二天早晨會送到。蘋蘋沒有新衣裳,大家替她梳洗一番,穿上原來的衣服,一套褪了色的藍上衣和褲子,不過王大娘還替她插上她最愛的茉莉花。蠟燭點起來,屋裡有弔喪聲,但是翩仔還不懂得哭呢。她父親坐了半夜,丹妮因為傷心而疲倦萬分,就和秋蝴一起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棺木送到了。幾個村民自願在屋後不遠的地方掘一個墳墓。丹妮把蘋蘋帶出來的那本破舊、卷角的第八冊課本和她們玩翻線絞的那條細繩放在棺材裡,明亮的旭日譏諷地照在墓前的一群人身上。女人們看到丹妮哭得比小孩的父親還厲害,也不禁流下淚來,哭泣是會傳染的,所以雖然沒有什麼儀式,這個小孩卻受到了朋友和鄰居熱情的獻禮。王大娘的鄰居說:「這孩子死了值得,有這麼多人為她流淚。觀音姐姐真是好心人。」

  葬禮在十點前完成,但是丹妮一整天都無精打采地坐著,把別的事情都拋到腦後,就連落石壓壞的房間也亂糟糟沒有整理。

  「如果她睡在她父親房裡,不睡東邊那個房間,若不會受到驚嚇,也不會死。」丹妮躺在床上,還在思考。

  「別再傷心啦,」玉梅說,「誰知道,石頭會打中那個房間?」

  不過事情往往很巧,每個小事件都受到千百種前因的影響。佛家「業」論的創始人一定早已看出遙遠的事件間具有因果關係。如果老彭不走,蘋蘋就不會搬到那房間,而老彭的遠行又受很多因素的影響,包括丹妮懷孕、許婚,因此影響了他們彼此的關係。但是說得更簡單些,如果和她素昧平生的隔海帝國夢想家不發動這場戰爭,蘋蘋就不會死,如果蘋蘋不死,丹妮後來也許不會到前線去。

  老彭說得對。那天報上說一百多個人被炸死,還有一百六十個人受傷。但是災禍的數字毫無意義。蘋蘋還不包括在那些受難者之中呢。戰爭的禍害不能用統計名詞、死亡數目和炸毀財物的價值來衡量。蘋蘋的死使戰爭賠償顯得荒謬可笑。

  【第十九章】

  木蘭聽說武昌被炸,洪山也被槍打到了,心裡非常擔心。第二天下午她帶阿眉和忠心的老僕人錦緞一起來看逃難人的住所。

  丹妮在床上睡得正熟。玉梅出來見她們,把孩子去世和那天早晨下葬的消息說給她們聽,並解釋說那天葬禮上丹妮哭得厲害,現在正補睡一覺呢。她們看到被炸毀的房間,由屋頂上的大洞可以望見藍藍的天空,地上的泥土還沒有掃掉,破碎的支柱倒在路上。

  王大娘出來和她們說話。

  「有好心的彭老爺,就有好心的彭小姐。她簡直像孩子的母親,哭得像親生兒子死掉一樣。」

  她們談天,錦緞告訴玉梅她想見見太太常說起的那位小姐。玉梅就帶她到丹妮睡覺的房間。

  「真可憐。」玉梅低聲說。「彭老爺走了,把這個地方交給她負責。只有王大娘幫忙管理。如果這棟屋子真的被打中了,死了更多難民,我不知道小姐要怎麼辦。」她貼近錦緞的耳朵說。

  「她有身孕了。這樣對不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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