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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凱男看見丈夫現在和以前不同,又告訴她現在沒有女人了,心裡非常高興。她發現上海很迷人,因為她漸漸認識了幾位貴婦,覺得結交摩登、說英語的銀行家、百貨公司經理的太太和千金真是一大榮幸。這些貴婦瑣碎的閒話,她們對自己的專心,對戰爭的漠視,以及她們對中國生活的無知,使博雅大為意外,極為惱火。有些人從未聽過英文報上不登的中國文化和政治領袖的名字。她們自封在這封閉、舒適的世界裡,這世界離好萊塢、紐約或許要比南京更接近。這是一個自足的世界,摩登、繁華,充滿法式的餐廳和冷氣的戲院,私家車和鄉村俱樂部。

  凱男多次要引丈夫進入這個世界,都白費心機,終於放棄了,她走她的路,他也過他自己的日子。他正在留一撇整齊的鬍鬚,像照片中的父親一樣,同時忙著交朋友。他常常帶回一些地圖和巨冊,晚上潛心研讀。不久他開始說他準備去內陸。

  「你正在想念漢口的某一個人?」凱男問他。

  「別傻了,」他說,「我要走向更深的內地。」

  他要和一個他在凱男宴會中遇到的陳工程師同行。他在大學就認識陳先生,但是他由美國拿到工程學位之後,彼此一直沒有見面。陳先生被認命為一個政府委員會中的分子,要將公路延伸至內地。隨著這個委員會旅行,博雅可以享受特別的汽車和賓館,這些正是當地旅客的一大難題。為滿足他「戰略家」的特殊興趣,他最大的願望莫過於親自遍察內地的陸地、河流與地形。任命這個委員會正表示中國打算在內地發展基地,若不如此根本不可能進一步抗戰。自從南京淪陷後,這是他聽到有希望的消息。通過朋友的引薦,他給自己弄到「專家」的派令,只因為他曾經和「北京地學探勘所」有過關係。歷史方面他更熟悉;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他最喜歡的著作,自從他對戰略發生了興趣,他便不斷重讀《三國志》,研究歷史上著名的戰役。

  派令來了,他拿給太太看,她終於相信了他。

  「你怎麼走法?」

  「一路向西南走。會有一個道路網連接桂林、衡陽、昆明、重慶,以貴陽為中心。」

  「貴陽在哪裡?」

  博雅看看她,覺得很好玩。「那是貴州省的省會。你是大學畢業生,居然沒聽過?」

  「我小時候在學校讀過。你怎麼能指望我記得呢?」

  「你知道緬甸在哪裡吧,我想?」

  「我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它在中南半島最南端。」

  「喔,它靠近中南半島,卻不在中南半島內。不過,你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別這麼刻薄嘛。誰在乎緬甸發生什麼事呢,離我們幾千里遠?」

  這實在很氣人,後來博雅又試試其他的女親戚。只有寶芬知道貴陽在哪兒。暗香什麼都不知道,羅娜還以為緬甸是「西藏東邊的某一塊地方」呢。

  「不管你們知不知道緬甸的位置,它對中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存亡將具有極大的意義。」他曾對凱男說過這句話,後來又對她們說,他發現她們也一樣困惑不解。「我們要建一條路通到緬甸。」

  「為什麼?」羅娜問道。

  「因為我們將需要一道後門。」

  「但是港口很多呀。我們不是由香港和廣州得到補給嗎?」

  「整個中國海岸遲早要被封鎖,廣州也許會封閉。」

  「你瘋了。」

  「有一個人沒瘋,他想法和我一樣。」

  「誰?」

  「蔣委員長本人。他下令築一條路,延伸兩千公里,連接緬甸和重慶。」

  「等路築好,戰爭早已打完囉。」馮旦說。

  「要不要我把故事說給你聽?一位美國工程師告訴蔣委員長,在這麼困難的地帶築路,要五年才能完成。蔣委員長叫來一個中國工程師,命令他一年築好。工程師目瞪口呆,但是蔣委員長說:『你聽到我的命令了。一年之內。』『是的,大人,是的,大人。』工程師說著,鞠躬告退。聽起來很離譜,不是嗎?不過這是我所聽過的最好的消息。這表示我們計劃打好幾年。」

  「好幾年!」羅娜驚叫說。

  「不錯,好幾年。你們這些貴婦坐在這兒的時候,正有人在做長遠的戰略打算,使長期抗戰能夠如願。聽起來像神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你說我們自廣州得到補給。補給品如何送到漢口呢?」

  「當然是由鐵路嘛。」

  「你們知道誰建粵漢鐵路,什麼時候建的?」

  沒有一個人知道。

  「噢,蔣委員長下令日夜趕築成的,工人晚上點火把照明工作,剛好趕上戰時用。他預料上海會失守,別人都沒有想到。如果蔣先生沒有料到海岸封鎖,沒築粵漢鐵路和杭州到長沙的鐵路,我們現在又如何能得到補給呢?現在他已經想到緬甸公路了。」

  博雅說出他的論點,女士們都以佩服的眼光看著他。

  「你打算做什麼?」

  「喔,我被看成地學專家。陳先生和我一起去。」

  「你要遠走緬甸?」羅娜問道。

  「也許不會,整個西南道路網正在籌劃中,我將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看。」

  他說出一大堆省名和都市,太太們完全陌生,只知道這些地方都在西南。他說他要先去湖南的衡陽,但不走海路,他的工程師朋友寧可沿橫跨三省的杭州長沙鐵路西行,那條路也是戰爭前一年完成的。

  他全心注意他的新興趣,這件工作深合他的心意。使他有機會熟悉中國地勢,而且他喜歡旅行,又很高興能間接參與戰爭。探勘任務不必死守辦公室的例行規則,他最受不了那一套了;他可以走遍各地,獲知戰事的整個進展。他對各省山川河流的知識頗豐,使陳先生和同行的廣東籍工程師梅先生大為驚訝。陳先生最遠只到過漢口,梅先生也只知道廣東和廣西兩省。廣東姓氏其實該念成「梅」,他卻都念成「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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