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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除了老彭外,屋裡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蘋蘋的父親,其他都是女人和小孩。丹妮格外照顧蘋蘋,給她吃特別的伙食,不准男孩子驚嚇她,蘋蘋在靖江老家曾上過學堂,她問丹妮能不能教她功課,但是丹妮告訴她,她最要緊的是趕快康復。男孩子沒人管,有時候會跑到城裡玩,天黑還不回來,讓人瞎著急。有時候丹妮會對不聽話的孩子發脾氣,她發覺到甜蜜的慈善並不只是對感恩的雙手和笑臉施予禮物而已。

  於是這群因戰爭偶聚的受創靈魂在一起——有金福和他母親丁太太,也就是宣城的墨水製造商;有蘋蘋和她的父親古先生,仍希望找著兒子;有月娥和她的母親王大娘;還有愛上棺材,不同外界說話的老太太——在他或她們的心中每個人都懷有一段悲慘的回憶,一段難忘的經驗。有人身體有病,有人心靈有病。由於需要食物,使這群陌生人相聚,而和其他人共處之道。沒有再比遵守普通人性規矩來得更好的了。先來的人對後來者懷有秘密的敵意,他們絕不願人數增加。但到最後每一個人都覺得滿足,認為自己能碰到這地方實在很幸運。

  在他們上頭有丹妮和玉梅,她們本身也是難民,有著別的難民未察覺的悲劇。他們只曉得彭家養他們。而老彭對他自己的小善行很高興。他從不向他人募捐,也不籲請幫助。他的報償就是了解到自己是憑著良心去行善。

  博雅仍是毫無消息。

  「我要寫信給他。」老彭說。

  「他應該先寫來,」丹妮回答說,「他對我的看法,隨他去想吧。真的——沒聽到他的消息,我心倒平靜些。」

  她蒼白的臉氣得發紅,但是老彭從她的聲調中聽出她已深深受到傷害。

  「也許是信件誤投,或是他的親人阻撓。」

  「你還信得過他?」

  「我相信。」

  丹妮銳利地望著他:「彭大叔,在你眼中每個人都是善良的。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也就不會有誤解了。」

  「我寫信好不好?」

  「你要寫就寫,以他的朋友身份。但是別提到我。」她高傲地說。

  「若不是為你,我根本不用寫。我有心寫封信責駡他。」

  「請別這樣。那有如我在寫信求他來……我們現在在這兒過得很快活。」他看她眼中噙著眼淚,就聽從她的意思。

  二月初的一個下午,老彭從漢口回來,帶回一封博雅給她的信,附在他給老彭的信裡。丹妮坐在小丘上,看他在山腳下跳出一輛黃包車。他上山看到她,忙揮著手中的信,加快了腳步。

  「博雅的信。」他用特有的高尖嗓音叫著。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她已有幾個月不曾如此了,她跑下石階去迎他,不小心一下撲跌在路上。老彭還沒跑過去,她已經站起了,她伸手抓信時,雙腳又揭了一下,他連忙伸手攙她以防再跌倒。

  「這封信誤投了。」兩人走上階梯時老彭說。「你看,信封上寫的地址是充福銀行,而非充福錢莊,被退回上海了。」

  他們走上小丘,丹妮全身仍在顫抖。

  「坐在這兒的岸石上拆信吧。」老彭說。「你的嘴唇在流血。」

  她拿出手帕揩嘴,然後以顫抖的手拆信。信封上留下了血的指印。發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九日,是好幾個星期前。上面寫道:

  蓮兒妹妹:

  我知道你會生氣,我情願忍受你的誤解。我想在電話中解釋,但是你不聽。事情發生的離奇實超越個人的推斷。事實上我是被人監視了,我避開你,好保護你的安全。現在盡可能地將經過說清楚。

  十二月三日,我被拉去見董先生,你或許知道他是上海黑社會首腦,正在打擊漢奸。他拿出一些不利於崔梅玲的物證,我感到非常吃驚和難以理解。有很多天津寄出的信件和電報都經她簽名。他說此人牽連極深,他要找著她。他說他收到報告,此人曾住在我北平家中,要我提供情報。我說她在北平就與我們分手,我不知她人在何處。董先生似乎不相信,叫我形容一下。我把崔梅玲描述成高大的北方佳麗。我不得不說謊來保護你。董先生雖然客客氣氣,卻仍不相信,要我在他家等了兩個多鐘頭。最後他們送我回家,我發現有人監視我,你知道董先生的方法。情況很危急,我時刻關切你的安全。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怕暴露了你的行蹤,我又不能在電話中甚至是信中加以說明。我想你一定會相信我。

  但是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因為你在舞廳看到我和你的朋友。我去那只是要她別暴露你的住址。你一進來,我嚇慌了,董先生的部下就在屋裡觀察我。我除了不理你,離開廳房外,又有什麼辦法呢?幸好在舞廳裡你沒來找我。聽說第二天那個人去找香雲,盤問過她。她朋友很多,可以證明她的身份。你也很幸運,她仍對你忠實,不承認她知道崔梅玲的一切事情。

  我在舞廳裡不和你說話,我可想像得到你的感受。我很怕你也許會做出一些吸引到那個人注意的事來。一絲小差錯都可能釀成大禍,所以我第二天早上打電話,發現你平安待在旅社裡,真松了一大口氣。我祈求你立刻離開,不過我想你不會聽到。第二天我再打電話去,發現你已走了,我更加放心了。我這樣做很難,因為我顯得很薄情。三天過去了,你杳無音訊。我仍在等你平安抵達香港的電報,但是也許你是太氣了,以至於沒想到這樣做吧。

  你在電話裡叫我「豬」,我感到像是臉上挨了一記耳光。我的心仍是熱辣辣的,並非我不願挨你打,而你也不介意被我打,而是我知道情況對你一定和我一樣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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