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六四


  「他們才來兩天。廟裡滿了,不肯收他們。這可憐的婦人是老遠由宣城來的,我自己負責照顧他們。我不忍看他們母子被趕走,負責人說:『你若能替他們找到地方,就讓他們留下來。』我勸樓下的人家答應讓我跟他們住,他們不肯。喔,你看他們住的地方,又濕又有污水味,我打掃乾淨,讓他們住,他們就待在那兒了。」

  三個人進人後廳,除了兩邊的十八羅漢,還有一個鍍金的大佛,約摸二十尺高。難民的包袱、衣物、水壺、飯碗堆在雕像的石柱上,一個盤腿而坐的羅漢足尖上立著一個黑色的壺。幾乎沒有通路可走,他們就站在門邊。老彭和一個站在角落裡的男人說話,玉梅則跪下來向佛像磕頭。她兩度站起來又跪下去,磕完三次頭,她很高興,走向孤零零的丹妮說:「你不拜佛?」

  「不,我從來沒有拜過。」丹妮回答說。

  她抬起頭,大佛半閉的雙眼似乎由高處俯視她。也許她生性熱情,過度敏感。她一定見過那種眼光很多次了,也許上個月的事情使她產生了空前未有的理解力。大佛眼瞼半閉,露出同情、諒解的部分黑眼珠。那是熟悉人類一切罪惡和愁苦,千百年以來以又疏又親的眼光俯視愁苦世界的神明所有的眼光。佛像雕刻創造了神秘的同情眼神,夢幻般暗示了平靜的智慧,與寬潤肉感的唇部相配得出奇。面孔不硬不多皺;肉感、安詳,顯得女性化,甚至母性化,充滿熱情,像基督教的聖母而不像救世主耶穌。大佛臉上有同情,眼裡有智慧,安詳中自有一股勇氣。由於唇部顯出我佛也識激情的線條,他看起來更偉大,更有人情味了。丹妮看到佛像,感覺到它的威力,它簡直像一個解事的婦人,俯視放蕩、罪惡的男子。丹妮抬頭看它,一時著了迷,仿佛她也能用同樣諒解的表情來看生命說:「可憐眾生!」也許這就是一切宗教的用意。佛像頂上的一塊木匾上有幾個鍍金的刻字:「我佛慈悲。」她也是這間大廳裡受苦的難民之一,佛像正慈祥地俯視她。她覺得她幾乎想為自己向神明祈禱,也為博雅祈禱。因為她像一個被阻在花園外快快走開的人,還想著那座園子,博雅也留在她內心深處。

  她走出來,發現老彭和玉梅都已經離開大廳。

  「你看到和我說話的那個人沒有?」老彭說。「他來自一個蘇州世家。他說他們有三萬元家產,如今是一文不名。他們被炸彈趕出了家鄉,只匆匆帶了幾百塊錢。路費很貴,他們把錢全部花光了,他們比苦慣了的窮人更辛苦……」

  「一切都這麼感人。」丹妮說。

  「你沒有看到好戲哩,」老彭說,「你上個月若看到他們沿河過來,像我一樣……」

  「誰替你煮飯?」她突然問他,「你一天都幹些什麼?」

  「廟裡替我煮三餐,我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你下半天能不能陪我們?」

  「我得去買我答應孩子們的豆腐和醃蘿蔔。然後我再來陪你們出去。」

  四點左右,他們離開寺廟,走上黃鶴樓。古樓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丹妮看過一張宋朝的名畫,把黃鶴樓繪成平臺、書梁、樓閣和曲頂的壯麗建築,但是現在經過改建,變成一座不倫不類的外國式醜惡磚樓。這是觀光客登高臨水的地方,有一家飯店在那兒賣三餐,但是因為戰略地位的關係,現在一部分不開放,由軍人佔領。他們爬上臺階,臺階不難爬,但是玉梅肚裡的孩子漸漸大了,她到達樓頂不覺有些氣喘。

  他們走向一個邊台,還有人賣茶水,他們就占了一個臨河的座位。狡猾的湖北人(俗語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下午習慣到黃鶴樓,坐下來喝茶,看船隻在漢水、長江交會處被急流翻倒,武昌、漢陽、漢口三大城就在這個交會點上。據說「湖北佬」常彼此誇耀自己一下午看到翻船有多少,他們常常耽誤了回家吃飯的時間,希望打破自己當天的記錄。湖北人從來不承認這一點,但是下面鸚鵡洲的豔陽裡,他們卻看到了柳樹和農舍。很多小船來來去去,靠近東北方有幾艘外國炮艇泊在漢口對面。漢水在漢陽、漢口之間流入長江,一部分依稀可見,交會口有一大堆帆船,像樹叢般密集在一起,桅杆朝著天空。因為漢口掌握了華中對上海及外國市場的貿易,壯麗的水泥建築、關稅大樓、奶油場和晴川閣,以及過去外國租界的房子都清晰可見,是財富和繁榮的象徵。

  「你看那邊漢口的外國房子。」老彭說。「那邊的人很有錢,有些人從來不渡江。他們永遠不會明白的。」

  丹妮望著老彭笑笑,她又重新掛念他的福祉了。她很快樂,覺得她穿鄉下服裝和他很相襯,也和環境相合。他飽經風霜的面孔在下午的陽光下自有一種美感。

  「明白什麼?」

  「河這邊的不幸哪。」

  他靜坐了幾分鐘,壯壯的身子沉入舊籐椅中。

  「告訴我博雅怎麼啦?」他終於問道。

  「薄情郎!」她說。「我臨走沒和他見面。」

  「他不是君子,」玉梅插嘴說,「他欺負我們小姐。」「玉梅很好玩,」丹妮大笑說,「她在電話裡罵他『豬』,還對他吐口水。」

  「怎麼回事?」老彭焦急皺眉說。

  「我做得不對嗎?」玉梅激烈喊叫說。「我一看到他就不喜歡他,他們第一次會面,他就把小姐弄哭了,小姐還跟他出去,他又不肯娶她,他忽然不來看她了,有一天晚上我們發現他和另外一個女人跳舞。他就是不來看她,如此而已。」「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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