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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你喜歡嗎?」梅玲問,跳起身來走進臥室。博雅開始告訴老彭那天早上發生的事,但是她幾分鐘就出來了,頭髮攏在後面,只有幾撮在額頭上。

  「我找不到鏡子。」她說。

  「牆上有一個。」老彭指指角落的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個生銹的小鏡子。

  「謝謝你,我用我自己的好了。」她由皮包裡拿出一面小鏡子,開始凝望。

  「你不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小傑作嗎?」博雅對老彭說。梅玲由鏡邊抬頭看他並微笑。

  「她有一顆朱砂痣。崔小姐,轉過來讓彭大叔看。」

  梅玲回頭,老彭站起來,「到燈下來,讓我看看。」他說。

  梅玲順從地走到燈下。老彭非常仔細地看她。

  「正朱砂痣,很少見。」說著用手去摸。梅玲覺得很癢,就閃開了。他們已經像老朋友了。

  博雅繼續談警察搜人的經過,梅玲靜坐著。

  「我明白了,」最後老彭說,「你們兩個人戀愛了。」

  兩人相視而笑,梅玲滿臉通紅。

  「你們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們沒有計劃,只是兩人必須在一起。」博雅說。

  「你太太呢?」

  「我會給她很多好處。」

  「如果她不同意呢?」

  「喔,那很簡單,她愛住哪就住哪,甚至她想要我的整棟房子也可以。我寧可和梅玲在一起,當難民也行。」

  「換句話,如果不離婚,你便是博雅的姨太太。」老彭不客氣地對梅玲說。

  這句話使她又臉紅了。

  「我只想跟著他,我只知道這些。」她說。

  博雅起身返家,他告訴老彭他四五天后就能離開。老彭問梅玲是否已帶夠了衣服,現在早晚的氣候已經開始轉冷了。博雅說他第二天早上會把她的毛衣和外套送來。梅玲跟他走進庭院,送他到大門,緊握他的手,愛憐地說:「明天見。」

  【第六章】

  說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個小小的機會當中牽連在一起。雖然老彭比較老些,但她對這位獨居的好人沒什麼好害怕的,他簡直就是文天祥所謂「正氣」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義事告訴了梅玲,且以最摯誠的感情談到他。老彭四十五歲,她二十五歲,足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他充滿了慈愛、敬重和溫暖的氣息,也不知什麼原因他總使梅玲覺得善良、高貴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覺得自己渺小、卑賤,就像是一個「罪惡的女子」,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問。

  梅玲一直還不知道老彭是個禪宗佛教徒,後來才知道,也許他不算是個嚴格的佛門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雞。禪宗是佛教中的一門教派,可說是印度教和中國道教哲學的特殊產物,類似像基督教的貴格教派,不太重視形體、組織和僧侶制度,但那些都比較重視內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紀天祖死後,為了不讓它成為一種組織,所以沒有指定繼承人,連「使徒傳統」的法衣和化緣缽子也不傳下去,他們強調內在精神的沉思和修養,比貴格派更進一步,不單是輕視教儀,連經典也不放在眼裡,他們不採取冗長的辯論和形而上學的解釋,卻愛用四行押韻的「偈語」,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啟發真理,卻不清楚加以證明,在沉思後的所謂「頓悟」中,一個人的覺醒會隨著他對生命法則的刹那見解而產生,因此他們卻願過著勤奮、節儉、仁民愛物卻藉藉無名的生活。

  在不熟悉的環境下,梅玲無法安眠,她聽見老彭在扶手椅上打鼾,椅子的鋼絲也在吱吱作響。梅玲總以為他醒了,後來又發出沉重的打鼾聲,她終於蒙矓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彭起得很早,昨晚他穿著鞋襪一起睡,天亮了就睡不著了。他發現女客還在臥室熟睡當中,躡手躡腳地走動,不敢吵醒她,叫傭人輕輕地端來熱水,靜悄悄地洗潄了一番,然後點根煙,靜坐默想著。到了七點三十分梅玲還未醒來,他等不耐煩了,就自己先吃下熱稀飯,他看到很多日本兵在東四牌樓附近和哈德門街走動,他買了幾根油條,心想梅玲可能喜歡當早飯吃。

  他一進房,聽到梅玲房裡有動靜,就重重咳了幾聲。

  「你已起來啦?」她說道。「什麼時間了?」

  「九點左右了。」老彭道。

  「那我得起來了。」

  「這兒還有熱水。」老彭叫道,「這裡很冷。你要出來洗嗎?」

  梅玲把黑棉袍穿好出來。

  「那邊有熱水,這邊是暖爐,你睡得好嗎?」老彭指著一邊說。

  「很好。你呢?」

  「我睡得很好,我已經起床三個鐘頭了。」

  梅玲開始漱洗。

  「今天好像有點不對。」老彭說。「哈德門街有不少日本軍,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她梳好了頭髮,傭人也從外面進來,對老彭說:「外面有人找你。」

  「什麼樣的人?」

  「身穿一件藍衣的人,他說一定要和你說話。」

  於是老彭出去,認出那個人是他在裘奶奶家見過的一個傭人。那個人站在門口不肯進屋,只在院子裡和他說了幾句:今天早上有兩個同志被捕,裘奶奶躲起來了。她勸他到別處去躲藏,必要時甚至由某一個大門出城去,衛兵認識她,只要說出暗號。但他靠近城門時要小心,如日本人出現時就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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