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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個評語還不壞,你怎麼做的?」

  「噢,媽,」女兒回答,「很簡單嘛。你常用的評語不會超過二十個字,只是常加以變化——譬如『文筆流暢』囉,『漫無條理』囉,『虎頭蛇尾』囉——我通通都知道。」

  有一次母親很累,特准梅玲替她改作文,但警告她不要刪太多。梅玲對這任務非常自豪,非常盡力地做。母親躺在床上看她工作。她看出梅玲很有興趣,興致勃勃為好句子畫線或勾圈,有一次還在兩篇傑出作品上打上三角記號。母親覽閱她批閱的成果,在需要的地方略微修改一番,學生都不知作文是一個和他們同年齡的女孩批改的,有些人注意到字體的不自然,母親解釋說她人不舒服,是在床上改的。

  白天梅玲待在家,負責洗衣、煮飯、清潔工作。她們的房間在一條巷子裡,是著名的「陋巷」,巷裡擠滿紅磚房,誰都可看見十尺外對面房子的動靜。她們的窗子正好面對一家棺材店。兩端翹起,大框架的棺材在小孩子眼中是很醜的東西,不過就連這種東西看熟了也會產生輕蔑感。

  不過她仍不能忍受看到小孩子的棺材,或者看見貧賤的婦人為孩子買棺材。「你知道,」她對博雅說,「連死都有貧富之分。喪親的窮人比較哀痛得深。有時我看見有錢的弟兄穿著絲綢,來為母親或父親買貴重的棺材,和店東討價還價,仿佛買家具似的。」

  在這種環境中長大,梅玲自然慣於獨來獨往,上市場或店鋪買東西,如此很早就學會管理她的錢財。閘北區的太太小姐們大都是來自小店主或小工廠工人的家庭,不像富家千金故作嫺靜。她們刷洗、聊天、敞開胸脯喂孩子、大聲吵架,夏天夜晚就坐在竹凳上乘涼——一切都展現在街上行人的眼中,沒有一個人比別人更有錢,人們很自然民主。工廠做工的太太小姐們自己每天有兩三角的收入,可以不向人伸手,自己花錢打扮或散心。就在這樣擁擠、吵鬧、自由而民主的中下層社會中度過了少年時代,也因此培養了貧家女子的獨立精神。巷子裡的噪音很可怕,女人、孩子一吵鬧,所有的人都聽得到,巷子裡一天也不沉悶。對一個過慣這般鬧街生活的人而言,完全看不見鄰居的僻靜住所,似乎單調得難以忍受。

  週末母親沒課時,梅玲常到國際住宅區的中心看表演,或者到北京路去看電影。在「大世界」,只要花兩毛錢的入場費,就能消磨一天,看古裝或時裝的中國劇、雜耍、聽人說書或者看一場民俗表演,常常一起去看。這是單口朗誦的節目,配著小鼓的韻律,運用高度優美而動人的語言,以固定的調子說出來,動人的段落則像一首歌曲。在專家手中,這種單口藝術可以用不同的節拍、腔調、手勢和表情從頭到尾把握住觀眾,既使故事已聽過了一百回。這些簡短旅途代表她們的假日,她們常常在小飯館喝半斤水酒才回家,十分滿意同時也很精疲力盡。

  梅玲如果喜歡一樣東西,就會全心全意。「我簡直為大鼓瘋狂了,尤其是劉寶全。」她承認說,「最後幾年,我母親健康不好,她不能再看表演,我就一個人去,我母親不大贊成。但劉寶全表演,我硬是非去不可。」她說,聽劉寶全這位最好的鼓手說書,完美的字句和音調似乎撫慰了她的感官,激勵起她的情緒。她喜歡伯牙和鐘子期故事中描寫河上月光的段落,優美的音節仿佛由字音和字意描繪出河上靜月的美景。

  梅玲現在憶起伯牙——和她面前的男士姓名相像——的故事,兩個人熱烈的友情,伯牙的琴音只有子期能欣賞,所以子期死後,伯牙就不肯再彈琴了。

  「鐘子期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博雅說。

  「那就變成文君的故事啦,這就是文君的故事長,子期的故事短的原因。」

  「我可以背出整本故事。」梅玲說。

  「背一點吧,讓我聽聽。」

  一陣遲疑,梅玲終於屈服了,開始敲桌當鼓。她的聲音又低又柔,當她念到河上月光的那段,自己也完全沉醉在其中。她的小嘴微斜,很像月光下的波紋。博雅被吸引住了。突然她稚笑一聲地打住。

  在這一段打岔之後,她又繼續述說整個故事。

  母親在世的時候,她過得很快樂。她母親因為工作過度、營養不良,健康一天天衰退,但是學校工作還得做,作文也得改。梅玲天生樂觀,總是展望事情光明面。她母親花了三十元的鉅款,幾乎是一個月的薪水配了一副眼鏡,但是似乎也不能減除頭痛的毛病,而頭痛又帶來食欲不振、消化不良等現象,梅玲常說母親需要的只是休養一年,補充營養,症狀就會消失的。她母親只有四十歲,再過幾年也許她嫁人,可以養活母親,讓她辛苦謀生多年之後好好休息一番。但是母親的病情不斷惡化,她沒法休息,巷子裡的噪音使她心煩。這時候梅玲才開始知道什麼叫貧窮,也曉得金錢和幸福息息相關。

  結局來得太突然了,她母親患了三天的流行性感冒,沒有就醫,便過世了。當母親開始發高燒、胸口發疼,梅玲嚇慌了。她叫來一個中國西醫,但是治療沒有效。母親猝死的震撼對梅玲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突然體會到自己孤零零一人,又沒有謀生的方法。她甚至沒有想過母親會這麼早就去世,現在她想養活她,陪她度過晚年的模糊夢境也化為烏有了。

  梅玲只有十七歲。她還住原來的房間,因為一個月只要六塊錢房租。靠學校朋友們的奠儀,她付完了喪葬費用,約還剩五十元。她對學校校長說,她很想教書,還把自己如何幫助母親的經過告訴她,校長雖然同情,卻告訴梅玲沒有文憑是不可能的。她開始看廣告應徵秘書工作,但是許多工作都需中學畢業。她坦白說自己沒上過學校,可是照樣能把工作做好,但是每次有文憑的人就被錄用。她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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