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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但是大英帝國主義還是帝國主義呀!」馮旦反駁說。他的畢業論文是研究英國在遠東的帝國主義,他想把話題轉到他喜歡的題目上。「看看新加坡,看看香港,東印度公司和南滿鐵路有什麼區別呢?英國和日本還簽訂盟約,保護他們在遠東的利益哩。」

  「當然,」博雅說,「大英帝國主義更可怕,因為他們把握了成功的秘訣。英國人從十六世紀就搞這一套了,日本人還是生手。再過一兩百年,他們也許能統治殖民地,學會討人喜歡。帝國主義光靠槍還不夠,他們卻只有槍。帝國主義是人道的藝術。」

  「我不相信,」馮旦說,「一切全是經濟,全是供求的問題,原料和市場的問題。」

  「大學課本是這麼說的,」博雅說,「就像開店一樣,當然你必須會記帳、賣貨,知道盈虧、本金和利息的問題,但是最後分析起來,卻要懂得讓顧客喜歡你,下次再來買。帝國主義是一種微妙的人道藝術,治人的藝術,尤其是異族的人,你必須瞭解人性。日本人的帝國主義似乎是由軍事課本中學來的。」

  馮旦心裡也很明白,但他是大學畢業生,喜歡採取冷靜、客觀、純學術的立場,這是現代知識分子致命的弱點,一種不近情理的虛榮心。「日本人沒有你說的那麼笨,」他說,「畢竟他們也想培養中國人的友誼,設立了東亞文化協會,想團結黃種人把白人趕出去。他們現在不成功,但是由長遠的立場來說,他們會成功的。」

  「不錯,他們會成功。」博雅習慣接受一個論點,再慢慢加以破壞。「如果他們不在城外用刺刀殺女人和小孩,他們也許會成為東方文明的鬥士。他們真蠢,你看到前幾天報上登的東亞文化協會的照片了吧,那幾個漢奸也在裡面,簡直像幽靈似的,好安靜,好沉悶,好不知羞恥。穿軍服的日本人顯得很機警,很進步。土井源一副精明、熱心的樣子,董康則溫溫順順,又高又冷淡。但是你難免有一個印象,總覺得日本人才是這場戲的受騙者,不是中國人。中國喜劇家知道這是鬧劇,日本喜劇家卻不知道,結果就造成了更深一層的喜感。他們不能對中國人用那種宣傳法,這一套就像他們由空中投下來宣稱日本人愛中國人的傳單,那是日本軍人的傑作,他們的腦袋簡直像嬰孩似的,就連中國黃包車夫的腦袋也沒有那麼幼稚。所以……」

  馮旦覺得很屈辱。他想再說幾句,又怕人家誤會他「親日」,就悶聲不響了。博雅看看梅玲,她吃完瓜子,正在古硯上塗字,她的翠玉手鐲在桌子上吭吭響。

  「你在做什麼?」羅娜問道。

  「我在練習書法。」

  「別那麼迷人嘛。」羅娜叫道。

  「魅力是英國人擁有而日本人缺乏的東西……你看,我每一句話都聽到了。」她歪歪頭,顯然想寫出有力的一筆勾字,嘴巴也張得大大的。

  「你顯得好舒服、好自信。」博雅說。

  「就像英國人。」梅玲說。她放下毛筆,開始把小抽屜一一打開來,頑皮地檢查裡面的東西。

  「該死!該死!」她用英語說。

  「你說什麼?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東西?」

  「我在學英國人。」

  「你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博雅問她。

  「我知道,這是詛咒的字眼。」

  「可不是一句好話,我提醒你。」

  「不過我在上海和天津就只聽到這句話。聽起來好高超,好高貴。你不覺得為保住他們的帝國,英國人無時無刻都在說『該死!該死!』嗎?」

  「也許吧!」博雅說。

  「該死!該死!」梅玲又重複說。「我現在是不是顯得很高超?」

  「你太甜了,不像帝國主義者。」

  「該死!」梅玲更熱切地說,然後大笑。「你知道我分得出美國人和英國人。英國人說『My God』!美國人說『MyGuard!』」梅玲學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出聲來。

  「你哪裡學來的?」

  「噢!到處都可以聽到嘛。有一個美國人罵我模仿他。他說『該死』還沒關係,『天殺的』卻是壞字眼,只有氣得要命才說出口。除非你想打架,否則不能用。美國人還喜歡用一個名詞,就是『老天』或是『地獄』,當他們說時,聽起來好像真要打一架似的。」

  「你在哪裡遇到美國人?」

  「噢,到處都有,上海的咖啡館、夜總會和街上。博雅兄說得很對,我們尊敬上海的英國人,只因為他們不吃我們的食物。你從來沒見過英國人進中餐館,我們因此覺得屈辱、卑下,似乎我們吃的是垃圾,而他們就顯得較為高超了。現在你看日本軍人和遊客湧進我們的餐廳大吃,仿佛他們一輩子沒吃過雞肉似的。這一點對日本帝國非常不利。」

  「但這是因為中國菜比日本生魚好吃啊!」馮健說。

  「不,」她說,「他們不該這樣做。如果兩國不交戰,那還沒有關係。他們若想征服我們,就不能走進我們的餐館。他們必須照吃自己的生魚片,並顯得很快活,還學英國人說『該死!該死!』」她拿起一粒瓜子說:「你看過英國人吃瓜子嗎?英國人若吃瓜子,他在遠東的整個帝國就要崩潰了。」

  博雅咯咯笑。「我就這麼說嘛,你若想要做一個征服者,你就先要肯定自己,你不能一天到晚揮動槍桿。日本人揮動槍桿就因為沒有肯定自我,我從來沒見過像本市日本人那麼緊張的士兵。我記得看過一部美國電影,有一個人待在房裡,一個強盜拿槍進來。那個人手上空空,鎮定地走向前去,走到拿槍對準他胸口的強盜面前,結果強盜緊張了,這就是我所謂的肯定自己。」

  遠處又傳來炮火聲,遙遠的轟隆聲像遠方打雷般回聲四處。「他們又來啦!」博雅說,「西郊那兒一定有戰事發生。」更多炮火聲連續,然後他們聽到空中的飛機聲,越過市區向西山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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