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博雅的目光離不開梅玲,羅娜和梅玲兩人都穿著兩邊高叉的旗袍,羅娜還穿了一雙紅絨鞋子。羅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別漂亮,她瘦長、光滑、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筆來裝飾自己,就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羅娜也不會忽視她的外表。然而燦爛的黑髮、柔嫩的臉頰、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豔麗,表現在一個二十二歲美女身上或是盛開的花朵,我可以稱它為一種豔光。她外表的皮膚像是吸收了一層柔和的光,和麵霜、脂粉裝扮出來的面貌完全不一樣,它們之間的差別不下於真假之分。唇上的絳脂和耳際下的紅痣更加襯托出白皙的臉孔,繞在一頭烏黑的柔發中。她的眼睛稍有瑕疵,如果再嚴重的話,就算是斜眼了,還好她的症狀不重,反而使她的面孔個性讓別人學不來了。

  「碰!」凱男發出一聲含有報復的語氣。

  「呵!」梅玲接著發出一聲得意的輕笑,接著把牌掀倒。

  接著大家洗牌的時候,梅玲說:「博雅兄,我很想看看那張紅玉畫像。」

  「你還沒看過嗎?」博雅問她。

  「沒有,春明堂鎖了。」羅娜接著說。

  梅玲想停止聊天,她那嬌嫩的聲音很容易地傳入全室:「我看那本相簿,有一位很美麗的少女,那是紅玉嗎?」

  「我不知你指的哪一張,」羅娜說,「就在底架上,博雅。」

  「我們還要繼續打牌嗎?」凱男顯出不悅的樣子。

  「噢,那讓我們休息一會兒吧!」梅玲回答說。

  博雅站起身,手執著一本黑色表皮的相簿,開始一頁頁地翻著,且對著自己微笑。

  「我想再看一遍。」梅玲說完,起身離開自己的座位而坐到博雅的旁邊。她穿著一件黑色緞的旗袍,博雅感受到軟軟的觸感,覺得溫暖舒適。「讓我來找。」梅玲說。她翻過每一頁照片,博雅看著她那一雙柔白的手,其中一隻食指指甲被她咬斷,破壞了手部完美。梅玲臉上表示出激動、興奮和好奇,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發出笑聲,博雅在旁聞到一股撲鼻的微香。「那不是紅玉嗎?」梅玲小聲地說。

  「不,那是木蘭姑姑,是她年輕時的照片。」

  他們又很快地進入沉默和輕笑中。

  博雅滔滔不絕,上一代的照片,他們的打扮,使他們覺得好笑,裡面有紅玉和她的弟弟旦、健兩兄弟小時候的照片,還有博雅的叔叔、姑母們,卡羅、木蘭,還有鄭家的親戚。梅玲對博雅告訴她有關照片上的人物很有興趣,尤其是對十九歲為表哥阿非自殺的紅玉更感好奇。他們翻到紅玉的照片,她開始凝視好一段時間。

  「你為什麼對紅玉如此有興趣?」博雅問。

  「因為她的生命好浪漫、好感傷,羅娜已經告訴我一切了。我能不能看到她的畫像?」

  「當然可以,明天我們可以帶你去看,不過我打斷了你們的牌局。」

  梅玲緩慢地走向牌桌,過了不久,博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牌,梅玲故意裝著專心在打麻將,然而她的眼睛不停地注意他的察覺,她的嘴唇也示出冒險的笑容。他說聲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間,仍然有一股柔軟的熱流在他右側的身體。

  第二天的午飯後,博雅到了羅娜的院子來與梅玲約會。他發現羅娜夫婦和梅玲還在午餐,就步行到旦舅雙親的住所請安,順便學習一些新的商業事情。

  馮老爺雖年過六十,還頗能管事,早上通常到店裡去。這種固定的習慣可能對他的健康有好處,因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遲到。說來奇怪,他自己雖然很守時,卻允許兒子們過著胡亂的日子,不過這可以用他溺愛子女來解釋,直到晚年這份愛心仍是他生活的主要動力。他讓兩個兒子讀完大學,卻不指望他們接替他的生意。雖然他不承認,事實上他對兒子頗存敬畏,他們都受過現代教育,而他連舊式的學堂都沒有上過。旦兒似乎能討論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他在學校成績似乎不錯,得過很多獎賞。不過這一切對年輕人可以說是不幸,他似乎因此喪失了家中長輩的適當指導,現代很多年輕人都有這種情形。老輩和小輩間知識的鴻溝使父母對年輕人不再有影響的力量,他們認為自己在大學讀到許多常識,但是儀態粗野,對生活的基本規則也完全不在乎。馮旦很自負,講話也養成了故作成熟、憤世嫉俗的口語。馮老爺一生為兒子做牛做馬,到老還要關心他們的福利,結果卻落得縱容他們、畏懼他們。馮旦又娶了一個十足現代化的羅娜,他的態度不求管制他們,只求躲開他們。如果他對他們懶洋洋的生活發火,他們的打牌、遲起,唯一出氣的法子就是罵他無辜、膽小的老婆出氣。

  羅娜對公公、婆婆採取相等、獨立的態度。她抱定非常簡單的生活哲學,「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她常大聲說出來,即使當著父母面前。雖她和翁姑相安無事,功勞確在她婆婆而不在自己。她聲音和脾氣都很大,老頭子很怕她,因為她一發牢騷,就很大聲地說出來,連馮老太太的庭院也聽得一清二楚。這就是她求公平、攤開一切的想法。婆婆一生習慣順從別人,總是保持靜默。馮老爺在太太面前抱怨這對年輕夫婦的作風,但在馮旦面前,尤其在羅娜面前,他就恢復溫和的態度。於是馮旦和羅娜照樣我行我素,老倆口也自顧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馮老爺對博雅一向很客氣。

  「博雅,」他用特別親切的態度說,「你應該非常小心,晚上外出不方便。」

  「我很小心,舅公。我不能整天待在家中,總得找人談談。我只去看老彭。」

  「不過別到夜總會去,和『當局』的醉兵混在一起胡鬧。」

  「這點你可安心。」

  馮老爺靠上來,在他耳邊偷偷說:「你知道,旦兒、健兒年紀小,我把他們留在家中。但是屋裡有這麼多的年輕女子,我怕他們亂跑被『當局』看到。你應該幫我勸他們留在屋內。只要肯留在家中,隨他們打麻將或別的事都可。」他又壓低了聲音耳語說,「還有那個年輕的女人,羅娜的朋友,她不是我們的親戚。她何時走呢?你能否問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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